母子二人正自用膳,却闻得殿外脚步奔突之声,抬眸望去,便见得宦者令滕驭趋步而入,躬身见礼。

    “何故如此急切?”

    皇后阿娇摆手示意他免了虚礼,出言问道:“可是陛下有甚示下?”

    宦者令乃宫中宦官和内侍的主掌仆射,在随侍天子的宦官中,其位秩仅次看管玺印的符节令,故历任宦者令都是稳妥持重,处变不惊之人,遇着急事也至多趋步疾行,然适才人未到却已闻得脚步奔突,可见真是来得急。

    滕驭忙是禀报道:“回禀皇后,陛下急召太子往未央正殿,列席听政,现今符节令应已宣开朝。”

    皇帝陛下在宣室殿与重臣用膳时,突是临时起意,午后复又开朝,且让他召太子殿下前去。

    他自是不敢有丝毫拖沓,疾步前往承乾宫太子府宣召,岂料却未太子已前往未央宫椒房殿向皇后问安,等若他走了不少冤枉路,更耽误了不少时辰。

    更糟的是,眼见午时将过,入得未时群臣必是上朝,皇帝陛下也会移驾前往,偏生太子殿下此时在椒房殿,来不及沐浴梳洗也就罢了,朝服却是不能不换的,若再回返太子府折腾一回,难不成要让陛下和群臣候着?

    滕驭能不急?

    死的心都有了!

    早知如此,他去往太子府前就该想得更周全些,虽算不得忙中出错,然肯定是有欠思虑周详的。

    帝皇近侍宦官终日有甚么大事可做?

    没有的,宦者令虽为诸宦仆射,实则最重要的职守是安排好帝皇的衣食住行,为帮帝皇鞍前马后的跑腿和宣达谕旨,其余的宦官和内侍有少府及宦者令丞等帮着调教,他只要不时核阅些文书,再挑些资质品性不错的带着培养,就如符节令李福昔年用心栽培他般。

    何事为重,何事为轻,若是闹不明白,还配当宦者令?

    “这可如何是好?”

    太子刘沐闻言,也是急了。

    他虽莽头莽头,可也没蠢到不知轻重,若现下符节令已宣开朝,饶是朝臣要先从中央官署行至殿前排好班列再行登殿,至多也就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他便是不惜触犯宫规纵马往返,也难以回太子府换好朝服再往未央正殿的。

    “些许小事,急个甚?”

    皇后阿娇却一反过往急躁脾性,颇是气定神闲道。

    “……”

    刘沐已无暇与自家不靠谱的母后多说甚么,忙是豁然起身,离席躬身道:“母后,儿臣先行告退了!”

    “瞧你这毛糙脾气,些许小事就乱了分寸,日后如何承继大位?”

    阿娇难得正经得教训自家儿子,却也不愿再见他着急,出言道:“御府令每岁此时皆已备好秋冬袍服,今晨便已呈来陛下和本宫的服御,你的也必是早早织造缝制好了,依往例要待本宫吩咐长秋府示下,才会送到太子府。”

    御府令,乃少府掌帝皇服饰的执掌宦官,刘沐身为储君,他的服御形制也很高,但凡一针一线有甚么不妥甚或僭越之处,不是负责为寻常妃嫔和宫人置办衣物的织室能担得起的,故也划归御府令置办。

    刘沐太过心急,没听得太清楚,宦者令滕驭却是眼神大亮,恨不能抬手拍自个的后脑勺。

    若非皇后提醒,他竟是没想到,真真有失职守,实在太不应当了!

    没想到,皇后殿下也偶有靠谱之时。

    “愣着作甚?”

    阿娇看着自家那满脸冒傻气的儿子,出言呵斥道,“赶紧到去寻御府令,在那换了朝服,直接往正殿去便好!”

    为人母者,有谁真愿见得自家儿子出丑犯错,她虽面上不显,心下实也是着急的。

    “孩儿醒得了,孩儿告退!”

    刘沐这才醒过神来,迈着大步就往殿外走,待得出了殿门,更是拔腿就跑。

    紧随其后的滕驭也顾不得甚么规矩,小碎步都不踩了,蹭蹭蹭的跟着跑了起来。

    虽说太子殿下习武不辍,然他平日随侍皇帝陛下,一站就是大半日,更没少四处宣召谕示,腿脚利索得紧,身体更是刚刚的。

    先秦及汉代的宦官,可不似后世清宫剧中阴阳怪气的死太监,没个好体格,没个端正长相,没点豁然气度,让人一瞧便觉狡黠奸佞,那必是不成的。

    艺术作品中对宦官的刻意丑化未免太过,汉初不少宦官常出任监军,也多有上阵杀敌,明代下西洋的郑和也是太监啊,没必要因屡有宦官乱政,就搞一刀切的丑化,这不合实际。

    这不是笔者想为宦官翻案,衡平视之,身家性命皆系于帝皇的宦官,对皇帝的忠诚往往比某些权臣和外戚要高得多,至少阉人做不得皇帝,顶多扶持傀儡皇帝,总不至谋朝篡位,待得出现英明君主,又可拨乱反正,帝业总不至被外姓夺了,东汉数朝不皆是如此么?

    后人多批判历代汉帝重用宦官,导致汉室衰微,真真低估了古人的智慧,汉帝登基多年少,不靠宦官帮衬,靠母族外戚?靠世家大族?

    君不见,王莽篡汉乎?

    君不见,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孟德?

    说极端点,若历代幼帝不倚重宦官,早特么被世家大族生吞活剥了,大汉也不会得享国祚四百年。

    宦官乱政,祸国殃民是没错,但对天家而言,好歹还能得保天家苗裔不绝。

    秦二世胡亥那是自己作死,赵高虽能指鹿为马,可要把大秦覆灭的锅都让他个区区宦官来背,也未免太高看他,太小觑楚项和刘汉的诸多雄杰了。

    难不成,大汉江山是赵高拱手送上的?

    后世史书多为儒家以春秋笔法写就,不可不信,却也不可尽信啊!

    言归正传,话说从头。

    太子刘沐奔逐于宫内廊道,郎卫们本欲阻拦,然见得紧随其后的宦者令滕驭高举符令,便是纷纷避让。

    若无御赐的符令,太子虽也能通行,但莽头莽脑的四处乱窜却是不行的,好在滕驭先前欲往太子府宣召时,符节令李福怕耽搁了时辰,特意请准陛下赐道符令,让他带在身上。

    咣当

    到得御府监,太子殿下排闼而入,更是抬脚踹了御府令的门:“光天化日,掩门作甚,赶紧取孤王朝服来,替孤王更衣!”

    御府令及旁的内侍宫婢见得太子驾临,又是面色不善,皆是吓懵了,险些没尿了裤子,忙要跪地请罪。

    至于自身所犯何罪,他们不晓得,总之先请罪再说。

    好在宦者令滕驭紧随而来,好生指派吩咐,否则真若没头没脑跪地告饶,指不定被急红眼的太子殿下抬脚踹翻了。

    这可是位脾性暴躁的主,平日对宫人虽是颇为仁慈和善,出手打赏更是豪爽得紧,但若急了眼,彻底莽起来,那也是要命的。

    伴君如伴虎,说的就是这道理。

    得了宦者令指派,御府监诸人手脚何其麻利,饶是太子朝服颇为繁复,且是颇为厚重的秋冬服御,仍是不消一刻就已为太子穿戴妥当,甚至还顺带为他取水净面,将散乱的鬓发好生绾了。

    “甚好,甚好!”

    太子刘沐站在大大的玻璃落地镜前,左右端详了须臾,心绪稍缓,对御府令摆手道:“孤王甚是满意,你等皆有重赏,明日你自行到太子詹事府领赏吧!”

    “谢殿下……”

    御府令正待谢赏,太子殿下却已抬脚便走,滕驭也随之跟上,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

    年逾花甲的御府令重重喘了口气,扶着桌案缓缓坐下,虽是欢喜得了赏,但若再如此多来几次,他的老命都怕是要吓没了。

    “待得年满六旬,还是请准出宫,靠着数十年来积攒下的丰厚家赀,好生做个富家翁吧。”

    老人家如是想。

    虽说他乃阉宦,膝下无有子嗣,然早已从兄长家过继了个侄儿,是个懂事孝顺的娃儿,在官学里也是刻苦用功,看着不是个会败家的,足以为他养老送终了。

    那娃儿日后若没能入仕为官,却有意营商谋生的话,靠着他传下的技艺和多年积攒的人脉,开了绣坊做锦缎织造的买卖,也足以富贵传家。

    若教皇后阿娇晓得,自家儿子踹门之举导致御府令心生去意,怕是要气得赏他顿拳脚。

    莫以为裁刺绣女工皆为女儿家的手艺,恰恰相反,在御府监乃至织室,手艺顶好的内侍乃至宦官更多。

    尤是这御府令,能在宫里待到年愈花甲且专事置办天子服御,数十载练就的技艺和眼力,全天下没多少人能比得上,一旦出了宫,不知多少世家宗妇会抢着延请入府。

    似这类老宦官,或如宁茈般的老医官,若他们不自请出宫,天家无疑极为乐意将他们留在宫里养老。

    皇后也是女人,爱美的女人,除却雍容华贵的朝服,平日的燕居常服,出狩的猎装,踏青的衣裙,哪样不要裁剪合身,哪件无须精织巧绣?

    败家儿子,坑娘啊!

    当然,皇后阿娇也没少败家,更没少坑自家儿子。

    皇帝刘彻仰天长叹,败家婆娘傻儿子,三天两头的坑夫坑爹,为之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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