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泽斯能被选定为巴勒弗家族的继承人,自不是甚么蠢货,率使团抵挡汉都长安后,他没有莽撞的登门拜会那些王侯权贵,而是老老实实的呆在蛮夷邸,向常驻长安的安息使臣探问汉人的礼仪乃至朝局。

    派驻长安的各国使臣,自也不是每天仅与大行府诸官打交道,打探大汉政局,交好大汉权贵,乃至要深入探究大汉的历史,地理,礼法规制,风俗民情。

    古外今来,真正负责任的外交官,约莫都是如此的。

    后世所谓的中国通,美国通,大多都是出身外交体系,他们从实务面出发,往往比象牙塔里的学者们能更为深入的了解其派驻国的方方面面。

    切勿以特使身份在大汉境内交通王侯!

    这便是安息使臣对塔泽斯最大的忠告,盖因此乃汉廷最大的忌讳,不是说不能登门摆驾王侯权贵,也不是说不能送些礼品,外邦使臣与大汉权贵们的日常交际是没任何问题的。

    关键是塔泽斯此番担着特使的身份,且是意欲与大汉缔结重要盟约的特使,随意拜见对大汉朝局有不小影响力的王侯权贵,难保不会惹得大汉皇帝不悦,怕是会适得其反。

    登门拜谒可以,然须得以私人身份,也就是巴勒弗继承人的身份,代表巴勒弗家族去拜访大汉世家,且得先依汉人规矩,遣人送去拜帖,对方接下了,才议定登门之日。

    唯有如此,这拜访的行程才不会让对方感到为难,即便对方也有意避嫌,没接拜帖,也往往会赠送些礼品,表示时间合宜再遣人来邀,就不会让彼此太过难堪。

    或许在安息人看来,汉人的行事风格有些不够爽快,然这就是华夏传承多年的民间智慧,做人留一线,日后好想见,恁的将人往死里得罪,等若也绝了自家的门路。

    塔泽斯是个聪明人,懂得在自身不熟悉的领域,要多采纳专业人士的建议,故仅是备了几分薄礼,遣亲信给那几家与巴勒弗家族多有书信往来的大家族送去,托说是巴勒弗家主特意让自家儿子顺带捎来的,待得塔泽斯处理好邦交事宜,会再亲自登门拜谒各位“叔伯”。

    窦浚等权贵见得这安息小伙如此懂来事,对他的印象极好,甚至对巴勒弗家族的印象也更好了。

    家教,家教,一个人的教养,往往能体现出其生长环境和家族底蕴,世家大族之间的交往,是很看重这点的。

    然塔泽斯的正事办得并不顺遂,他是五月中下旬抵达的长安,刚巧赶上小暑时节,恰恰是三伏休朝期前,大汉君臣最为忙碌之时。

    大行令张骞虽是亲自接见了这位年轻的安息特使,亦提他向大汉皇帝转呈了国书,然过得十余日,迟迟不见回复。

    到得初伏,大汉皇帝和诸多朝臣皆纷纷离京避暑去了,大行令张骞更是以长公主驸马的身份,随同帝后出游了。

    塔泽斯闻讯,真是哭笑不得,他在安息国内就没见过君主和大臣们会扔下国政,离开国都各自游玩去的。

    令他不可思议的是,汉人貌似对此习以为常,且压根不觉他们的帝皇和公卿将相们是在怠忽国政,只认为这是理所应当之事。

    更为令他诧异的是,安息使臣似乎早有预料,甚至也把他预先安排好避暑的好去处,就在离长安不远的山林间。

    郁郁葱葱的山间,车驾驶过一条平坦清幽的林间小道,眼前却是陡然宽阔,但见山谷内溪流潺潺,亦闻得有人声传来。

    再行驶片刻,便见得溪边和林间皆有不少纳凉嬉戏的人,男女老幼皆有,尤是孩童最为欢实。

    塔泽斯很是讶异的看着这些人,依着他半月来的了解,大汉的贵族和庶民的服饰有着极大的差别,最主要的倒不是在布料的质地做工,而是服饰的颜色,甚至在大汉皇室和贵族间,不同的阶层往往会身着不同颜色的衣服。

    这些穿着庶民服饰的汉人,拖家带口的结伴出游,且人人脸上皆洋溢着喜悦欢快,这种安宁祥和景象在安息也会有,但着实不太常见。

    安息帝国虽也算得上富庶,但也仅限于贵族阶层,底层的百姓还是不太好过的,大多数平民虽也能勉强吃饱穿暖,然想像汉人这般做到真正的丰衣足食,终归不太可能。

    其实塔泽斯的看法未免以偏盖全了,大汉现下仍有不少穷苦百姓,只不过他此时看到的这些乃是长安城及周边城邑的居民,堪称现今汉境内最为富庶的平民群体。

    且不说长安北阙闾里俨然已成为所谓的富人区,即便是泬西邑与塬南邑,但凡四肢健全,且勤勤恳恳做事的人,多是能在偌大的工坊区找到份月例不菲的好差事。

    近年大汉虽从境外掳掠或购买了大批奴隶,然汉廷对各行各业的商户皆做出了严格的限定,某些差事是绝不能让外族奴隶去从事的。

    举个例子,各地冶铁工坊可用外族奴隶搬运矿石和沉重器械,却不能让他们从事锻造,不可能参与到选料混料,更不可能接触到各式冶金配方。

    若商户有违反此政令,百姓可向当地官府检举,该郡县的工业局或商业局会对该商户课以重罚,犯行严重者甚至会面临劳役之灾,而检举的百姓则会从罚金中获得相应数额的奖励。

    皇帝刘彻宁可稍微放慢工业化的脚步,也不可能准允大汉境内出现甚么失业潮,更不可能让廉价的外族奴隶大幅拉低大汉务工百姓的月例水准,这虽是行政出手干预经济活动,但即便在后世所谓的市场经济国家,对本土劳工和外国劳工也多有区别对待,不可能一视同仁,何况是对外族奴隶呢?

    奴隶,等同稍微聪明些的牲口,重体力劳动可以,有技术含量的工种一律不得采用,除了某些较为危险,或有极大职业性伤害的行当,譬如硫酸和化肥工坊里需要长时间接触有害物质的工种。

    某些偏远郡县或许仍有部分商户未曾严格遵循这道政令,然泬西邑和塬南邑就在大汉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谁敢“顶风作案”,要钱不要命么?

    正因如此,长安周边的仍面临着不小的缺工荒,务工百姓的生活自然日益富足,塔泽斯用他们与寻常的安息平民作比较,无疑是有失偏颇的。

    况且今日恰逢休沐,这些务工的百姓才有闲暇拖家带口的到此地游玩消暑。

    这片山林在泬西邑的西郊,本属上林苑,在皇帝陛下着少府大幅缩减皇家林苑占地后,大量山林解禁释出,非但准允臣民随意进入,更是划出不少地块交由商家进行所谓的旅游开发,供贵族和庶民日常游玩休闲,只是档次会有所区别。

    时值三伏酷暑,南山避暑山庄皆住满了王侯权贵和公卿将相,安息使臣不可能寻到最顶级的避暑庄园,这绝非有钱就能办到的。

    安息帝国好歹算是强盛的国度,大汉的王侯权贵虽不觉世间还有旁的国度能与现今的大汉相提并论,然对安息帝国还是略微另眼看待的,至少不似对诸多小国弱国般那么鄙夷。

    这很正常,想要赢得尊重,自身就要足够强大,好歹要在别人眼里有点存在感啊。

    譬如西域之地,足足百余小国,除却大行府诸官,能将这些国名全数记住的大汉官员寥寥无几。

    安息使臣懂规矩,又能帮着两国的大贵族们牵线搭桥,在长安城内还是挺受人待见的,私下结交了不少大汉权贵,故在三伏期间想在长安周边找到能避暑的地方倒也不难。

    此番邀塔泽斯同来避暑,自是也想与这位巴勒弗家族的继承人多多亲近,故而竭尽所能的在这处林间谷地预定了屋舍。

    此处谷地乃是卫阳候以十万金高价向少府标下的地块,拥有所谓的旅游开发权,又花费重金请田氏商团名下的营建工坊,代为规划兴建起供游人休闲的诸多馆舍。

    依循与少府订立的契约,谷口附近是要向所有百姓开放的,然再往谷内行走,便可隐约见得不少隐于茂密林间的馆舍,环境很是清幽,与终日熙熙攘攘的长安城完全是两种不同情境,使得人们在这炎炎盛夏也顿觉清凉了几分。

    林间的微风,总能抚平浮躁的人心。

    塔泽斯确是需要稍稍平复心境,两国缔结盟约事关重大,即便他再急切,也不该轻易表露出来,否则只怕汉廷会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的,毕竟是安息有求于大汉,而非大汉有求于安息。

    安息使者被派驻长安,与汉人打了多年交道,对大汉君臣的行事风格多有了解,一切皆以大汉的利益为主要考量,若是弊大于利,即便他国使臣如何哀求,都是没有半点回旋余地的。

    两国邦交,论甚么情义道理,谈甚么善心仁念,着实太过奢侈了。

    现下安息使团所能做的,便是静下心来养精蓄锐,待汉廷提出条件后,就要为安息的利益与大汉官员们进行磋商。

    依安息使臣过往经验,这绝对不是件轻省事,往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若是旷日持久,参与谈判的两国官员在最终条陈落定后,难保不会大病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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