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突然,但并不能算紧急,高务实略一思索,觉得不必急着答复。
    主要是他一时不能确定黄芷汀现在的想法,总觉得其中有些古怪。要说家将们想打仗那还好理解,因为家将们打仗可以捞战功提升地位、获得赏赐,但黄芷汀没有这个需求,她是自己的夫人,代自己坐镇定南,处理日常庶务。
    某种程度上来说,黄芷汀在南疆的权力已经接近于蒙古大汗不在时获得摄政权力的哈屯。当然,高务实人虽然不在,影响力却无处不在,所以黄芷汀的“摄政”非要类比的话,更像是高宗李治尚在时的武媚娘。
    这里或许有人有疑问,疑问多出于对李治的误解,认为李治毫无主见、总被控制的倒霉催皇帝完全是个草包。
    其实不然,他除了没有乃父李世民早年那样夸张的个人军功之外,其他一切手段都未必不如其父,尤其是权谋。不过限于篇幅,此处不便展开说,暂且打住,只说武媚娘“擅权乱政”的问题。
    所谓的李治晚年被武后把持朝政的问题,事实上与臆想中的唐高宗对武后言听计从的场景截然相反,史书中处处可见的是武后在一心讨好着唐高宗,小心揣摩着唐高宗的心思。
    知道高宗一心想将母亲长孙皇后的亲蚕礼发扬光大,所以武后的亲蚕次数堪称是有唐之最;知道丈夫提倡节俭,所以武后主动将皇后裙子上的十三个褶子改成了七个;知道丈夫厌恶外戚坐大,所以武后身为昭仪的时候就特意写过一篇《内训》,当了皇后之后更是制出一部《外戚诫》,并“以身作则”,高宗活着的时候,武家人在朝堂上完全不见踪影,直到高宗驾崩,武后这才有机会将武家的人一个个全部安插在朝廷的要职上。
    甚至翻遍史书不仅看不到哪位宰相大将是武后任命的,能看到的却是当年力挺武后登上后位的那些人,除了许敬宗外没一个落着了好下场,倒是那些屡屡被武后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备受高宗的青睐。
    例如,武后当年恨王皇后与萧淑妃恨得非得将这二人一一弄死才算完,死后对其子女家族的种种羞辱更是不用多提,唯独拿王皇后的族兄王方翼没有办法。
    是武后宽宏大量吗?史书中可是明载了她对王方翼“欲因罪除之,未得也”的经过。然而,当王方翼在高宗一朝青云直上官运亨通的时候,被吹嘘为“生杀予夺”的武后除了眼睁睁地看着,还能做什么?
    又如,长孙无忌对武后立后一事多有阻挠,武后对此也暗恨在心。虽然长孙无忌最后失势了,然而事隔不到四年的时间,长孙无忌的嫡孙长孙延便回京做了一名正五品上的官员。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就在武后称“天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高宗便下诏追复了长孙无忌的官爵,将之陪葬昭陵,又命其曾孙长孙翼袭爵赵国公。而此时“把持朝政”的武后又在哪呢?
    再如,扶持武后登上后位有功的李义府、袁公瑜、崔义玄等人被高宗流放的流放,贬斥的贬斥之时,“大权在握”的武后又做了些什么呢?为何只能等到高宗驾崩后,才想起来这些人“在永徽中有翊赞之功”,这才大肆追封一番?
    武后若是真的对高宗有那么大影响力的话,真的是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话,那么想必处理掉王方翼、长孙延这些人绝对不在话下,而将李义府、袁公瑜等人好好提拔提拔更是举手之劳。
    然而纵观史书,高宗发话的时候偏偏看不到武后的身影,唯有等到高宗不在了,武后才敢出面收拾这些曾经恨之入骨之人,追封当初于自己有恩之人。所以武后也只能等到唐高宗死后足足七年,利用自己皇太后的身份,一步步苦心孤诣,这才坐上了女皇之位。
    值得注意的是,彼时的武后其实已经六十七岁高龄,离高宗继位的永徽元年已经四十年了。
    换言之,高宗驾崩时,武后便已六十出头,而常人在这个年纪基本都已经进入年老昏聩的阶段,争斗之心也早已消散。高宗在此时才算是犯下真正的错误,他认为这个年纪的武后不会有什么威胁,因此立下遗诏:太子李显于柩前即位,军国大事有不能裁决者,由天后(武后)决定。
    正常来讲这个遗诏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因为李显的水平的确不怎么样,高宗担心他搞不定朝政理所当然,但高宗怎么能知道武后居然活到八十二岁而且权势之欲居然老而弥坚?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了。
    想到这里,高务实不禁冒出一个念头来:难道芷汀有做武瞾第二的心思?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但转念一想,却发现自己只是下意识的多心了。
    首先,有明一朝与唐代时期的社会风气早已不同,哪怕在女性地位较高的唐朝,武后登基也面临巨大的社会反对力量,而明时的女性地位远不如唐时,黄芷汀在南疆的权力几乎完全来自于他自己的命令。
    其次,至关重要的军队方面,京华在南疆的各大警备军直接听命于高务实,只是在近期授权黄芷汀代管,黄芷汀本人的直属兵力始终是她的狼兵——而且这支狼兵现在还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在安南守卫黄芷汀的安南封地,一部在定南城作为黄芷汀的随行亲军。
    定南城乃至暹罗中西部地区,拥有定南警备军第一师、第二师和黄芷汀本人的狼兵亲军,警备军的兵力是狼兵亲军的七倍。如果放眼整个南疆,这种力量差则更为悬殊。
    论兵力,南疆的京华警备军是整个黄氏狼兵的几近二十倍;论兵权,警备军长官九成五出自高务实的家丁,剩下半成是降将如阮潢之流;论控制,警备军的特别之处在于无法脱离京华体系而维持战力,但在京华体系方面黄芷汀却从不插手。
    最后,黄芷汀的个人态度一贯明确,从高务实刚刚认识她的时候起,她对黄氏宗族的态度就算不上多亲切。这或许与她幼时的失恃(指母亲早亡,与失祜相对)有关,也或许与黄氏宗亲之中出现叛徒,导致她父亲变成酒鬼有关。再加上弟弟也不争气,她在黄氏宗亲之中显得颇为孤绝。
    黄氏宗族将她看做靠山,那已经是高务实收复安南,将岑黄两家等广西土司迁入安南之后的事了。当时黄芷汀与高务实的关系几乎已经明确,黄氏宗族与其说是抱黄芷汀的大腿,还不如说是抱他高务实的大腿。
    黄芷汀对此应该也很清楚,所以不仅没给他们什么特权,还积极劝高务实将他们打散安置,以免太聚集的话,一旦出现问题不好处理。
    从各个角度来看,黄芷汀都没有加强自身权势的举动,反而对高家的宗亲格外迁就和重用,比如刚才提到的暹南巡阅使高瑞雏,就是黄芷汀征求高务实同意,将之调去暹南执掌重镇的。
    况且,京华是大明的京华,绝大多数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大明人,他们可以接受“少主”,但肯定没法接受“女主”,土司那一套对他们并不管用。
    而从刘馨刚才提到的那件事来看,因为刘馨与高务实是旧识,且高务实对她的看法很是独特,黄芷汀就刻意去与她交好。甚至听刘馨的语气,她似乎还希望刘馨能进高家,这就更说明她没有其他心思了,否则她怎会想着给自己找一个危险的对手?
    既然没有做武后的心思,那么黄芷汀的做法就只有一种解释:她认为这件事对高务实有好处。
    可恰恰这就是高务实难以理解的地方,拿下马六甲甚至马来半岛,对于京华而言自然是战略性的,但南疆初定未久,定南城的建造又耗费甚大,高务实已经在前一次给她降温过了,为何她等了不到一年又动了这样的心思?
    除非南疆或甚南洋地区的局势出现了比较大的变化,黄芷汀认为拿下马来半岛不会影响到南疆的安定、定南城的建设。
    这一点尚需其他情报佐证,所以高务实只能先把这件事放一放,打算等会儿再找高陌了解详情。
    回过神来,高务实才发现刘馨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一边,歪着头打量着自己。
    “我有什么好看的?”高务实假意瞪了她一眼道。
    “也不难看呀。”刘馨嘻嘻一笑,很自然的转过话头,道:“我只是挺好奇,打不打马六甲都是你一句话的事,可这点事你为何偏偏想了这么久?”
    高务实翻了个白眼,道:“我看你们是战场上太顺利了一些,以为西葡帝国的战斗力和南疆土著一般。”
    “那倒不至于。”刘馨摇头道:“但你自己也说过,所谓的西葡帝国其实根本捏合不起来,他们只是个共君联邦,内部的问题一大堆。况且西班牙忙着在欧洲争夺霸权,光凭一个葡萄牙,他们不可能是京华的对手。”
    高务实稍稍沉默,道:“如果单从葡萄牙能够调集到南洋的实力而言,这话不能算说错,但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后果?我是说……比如贸易后果。”
    “你担心和葡萄牙打一仗之后,没有了葡萄牙人的周转,京华就没法和欧洲做生意了吗?”刘馨摇头道:“以前没有葡萄牙人,不也有阿拉伯人?”
    “今时不比往日。”高务实道:“葡萄牙在东非、阿拉伯、印度打造了一系列链式贸易据点,海上实力也已压过当地,现在欧洲人的东方航线掌握在葡萄牙的手里。如果葡萄牙因为战争关系断绝了和大明或者说京华的贸易,那么短时间内我就只好去印度卖货了。”
    “这不还是有地方卖么?”刘馨说着,又道:“咦,短时间内?意思是葡萄牙人就算吃了败仗,丢了马六甲,但最终还是要和你做生意?”
    “那是自然。”高务实嗤笑一声:“欧洲人对大明和南洋特产的需求远大过大明对他们产品的需求,即便葡萄牙人一时中断贸易,但看在巨大利润的面子上,他们最终还是会向我服软,承认我对马来半岛的控制。”
    “既然这样,你还担心什么呢?现在咱们才是真正的列强啊。”
    高务实苦笑道:“我需要尽快把定南城建好,才能更好的控制南疆,并以此辐射整个南洋地区。你是学地理的,就算历史方面不甚擅长,但总该听说过香料群岛吧?我需要在控制南洋之后彻底掌握香料群岛,并趁着香料在欧洲的价格依然高企的情况下多薅点羊毛……我需要贵金属,大量的贵金属,金或者银都可以,你明白吗?”
    “香料群岛我当然知道,但你要那么多金银做什么?造个黄金宫?”
    “我没有这种爱好。”高务实果断摇头:“而且也不是我需要金银,是大明需要金银。中国自古就缺贵金属,大明的钱荒更是异常严重,不仅是金银,其实连铜都很缺,尤其是现在钢造炮的水平还有缺陷,用铜的地方太多了。”
    “铜好办啊,菲律宾的铜就很多。”刘馨很轻松的道:“西班牙人忙得很,你去把菲律宾打下来,我给你指明几个大铜矿产地就是了。”
    “那金银呢?尤其是大明最急缺的银子,我把西班牙人给揍跑了,这美洲的白银我还要不要了?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一样,就算我揍了他,他迟早还得找我做买卖,可是这都需要一段时间才行,或许五年,或许十年……这期间我就需要大量的银子了。”
    刘馨纳闷道:“为什么呀?你说现在大明缺银子缺得厉害,我怎么没看出来?”
    高务实忍不住叹道:“一条鞭法搞了这么多年,哪怕在我三伯当政时期已经开始大力推广,可是迄今为止,天下各省和州县真正已经实施的却连一半都没有,你以为是为何?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缺钱——缺货币。”
    高务实怕她不懂,进一步解释道:“现在大明因为缺货币,实际上是出于一种严重的通货紧缩状态。换句话说就是东西不值钱而货币的价值很高,你想我们现在三四两银子能买一头牛,贫瘠地区的老百姓如果被要求执行一条鞭法,他从哪弄钱去?
    但假设,大明开始通货膨胀,等一头牛价值达到二十两、三十两,其他的物价当然也就跟着上升了,此时民间的货币显然要充沛得多,老百姓要缴纳的税款可以比较容易换取银子或者铜钱,这时候一条鞭法不就可以执行了么?”
    刘馨皱眉道:“可这只是方便了老百姓交税啊,又没给他们减压,意义在哪?”
    高务实解释道:“一条鞭法真正最为重大的意义其实是把赋和役同时以银钱征收了。赋和役是以往中国历朝历代都分开计算的,只有在两者合并之后,朝廷的财政才能从行政上大大简化、提高效率。
    而且这还只是暂时的好处,更大的好处是,在此基础之上,我才能对大明的财政体系进行进一步的革新——你知道摊丁入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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