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新春将至。
    如同此前十多年一样,今年的冬天也十分寒冷。大雪漫漫,一下就是好几日,放晴一两日之后便又接着下,循环往复,寒不胜寒。
    前日也有大雪,是以今日城中屋顶上都盖有厚厚的白被,只剩屋脊上的脊兽刺了出来,身上也都覆盖着雪。屋檐上倒挂着冰晶,门前的灯笼多已熄灭,一些人家的门联滑落在地上,都冻成了脆生生的薄片,背面还带着硬得像石头的发黄浆糊。这种浆糊通常都是用面粉加白矾调制而成,本来粘性极好,若不是遇上这极冷的天气,也不至于结冰脱落。
    街道上的雪两日前就已经被铲除,都被堆放在道旁。然而一夜下来,路面上又结起了一层冰。此刻的街道上还不见什么行人,重要的路口都横着粗重的拒马,旁边有官兵守候。巡逻的更夫有上百人,一整夜疲惫下来,此刻大多蜷缩在巷角屋檐下打盹。
    大明朝廷一贯律法严格,尤其是在天子脚下的神京,很多制度不管是否真的合情合理,都必须按律执行。这是二祖列宗定下的规矩,京中每日一更三点暮钟响后便不得外出,违者叫犯夜,按律便要受五十鞭子。直到五更三点晨钟响起才算是解了夜禁,各路口拒马、铁栏等物才会一同撤下。
    一般而言,除了有紧急公务在身,或是生病、生产、死丧的,其余人等一律不得例外。至于官员……到了某一层次之后,当然永远可以“有紧急公务在身”,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夜禁一过,城中便开始热闹起来,平白多出许多人来。这些人多头戴乌纱帽,穿团领衫,束腰带,显然都是官员。
    寻常百姓在这个时辰一般都是闭门不出的,为的便是避免冲撞这些赶早朝的官员。
    这些官员常服的袍衫并未规定服色,只在管式和刺绣上做了要求,所以区分文武官员和品级便只用看胸前的补子。当然也有例外,如高务实这等身穿特赐超品服饰的,大抵都是“大红纻丝”。
    今日是常朝,便是这般规定,不过若换了每月朔望,百官们需要身着公服参朝,那便又是另一种区分。
    品级相同的官员可并马同行,若是遇到比自己高出一品及以上的官员,那便要避马了。若高出三品及以上,无论你当时赶着什么大事要事,除非是六百里加急的驿马,否则都要下马行跪礼。
    这便是朝廷礼法,所谓祖宗规矩是也。
    在这些赶早朝的官员中,是看不到补子上有仙鹤、锦鸡、孔雀图案的,因为此时的这些人都是品级在三品及以上的文官。
    按本朝规定,这些官员是可以乘轿上朝的,其余的便只能乘马。如今这天寒地冻的,这些官员大多缩在自己的轿子里,外面自然看不到。
    万历天子朱翊钧现在并不怠政,相反还特别勤政,一心想着要做一番超越祖宗的大事业,所以每每上朝,大臣们都不敢怠慢,总是天不亮就准备好,夜禁一解便立刻出发。只是无论出发的多早,一路上也紧赶慢赶的,只有到了午门前,那悬着的心才能真正放下。
    到午门之前,必须要先过大明门。大明门是紫禁城的正南门,门外是棋盘街,此时天尚早,还没什么商户开门。
    大明门前竖着一块巨大的石碑,俗称下马碑,盖因为这上面刻有“官员等到此下马”八个大字,旁边还有官军守卫。参朝官员无论品级,乘马的也好,乘轿的也罢,都只能到这里,接下来的路便只有步行。
    大明门是用砖石建成的,屋顶是单檐歇山的样式。门两边刻有对联:“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出自成祖时内阁首辅解缙之手。
    自古天子坐北朝南,因此南门的地位尤其独特,大明门也就享受国门待遇了。若不是特别的日子,那都是紧闭不开的,而官员们上朝都是从大明门内东北角和西北角处的左、右长安门进。
    两处长安门的门口都有管理门籍的人。所谓门籍,就是一本写有参加早朝官员的册子。官员到这里自报身份,门籍上便会有今日到朝的记录,抱病官员名字下面会注上一个小小的“病”字,因此这也被称作注门籍。这样的记录也是为了方便每月的清查,可以及时找出缺席官员,并依律法进行相应处置。
    门籍记录后,便会领到一块牌子,按规定这块牌子必须系在腰间,此所谓京官腰牌是也。过了左、右长安门,还有承天门、端门,接着才是午门,这两门同样有官军守卫,若无腰牌挂着,那是断然不让进的。
    等到了午门外,大家都是找自己熟悉的同僚,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交谈。等到鼓声响起,便要按次序站好位置。
    这时会有御史出来纠仪,凡是看到吐痰、喧哗、穿着不和规矩等有失仪行为的大臣,御史就会上前纠问,并记下名字以备弹劾。
    名字被记下的,依律罚俸是必然,严重的甚至有可能丢官去职。当然,对这些官员来说,被罚事小,当众被斥失仪,丢了文臣的体统,那才是天大的丑事。
    文官班序站立在左掖门前,武官班序则站立在右掖门前。等到午门城楼上钟声响起,便按顺序从各自面前的门进去,过了金水桥,便来到皇极门前的丹墀停下,分东西相向而立,只等着皇上就坐,然后鸣鞭行礼,接着便开始早朝。
    皇帝的御座设立在皇极门下正中,面朝南方,四周有黄色的帷幔,以隔开站在御座旁边的阁臣、锦衣卫和司礼监的人。所有官员都垂手而立,等待着皇上的到来,然而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御座却依旧空空如也。既不见皇上出现,也没有内侍来传旨。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还是没有消息,站得离御座较远的官员们终于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了。
    阁臣都站在御座的东边,此刻底下文武官员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望向这里,大家都在等待着首辅申时行发话。
    高务实所站的位置也不远,此时也将目光朝申时行那边投去。
    高务实身边的官员此刻都有些冻得慌,虽然大家品级高了,一般御史也不会对着六部的堂上官们“找茬”,但朝廷重臣自然有朝廷重臣的体统,这些尚书、侍郎们反而站得格外老实,甚至很少暗暗跺脚活动气血,于是虽然站在了避风的位置,现在却也手脚冰凉,轻轻发抖。
    高务实倒还好,一来他在这些官员里头最为年轻,二来他不怕露财是天下尽知的,这会儿除了外头的坐蟒袍之外,里头还穿着特制的狐嗉中衣,根本不觉得冷。
    嗉,就是俗称的“鸡嗉子”、“鸭嗉子”部位的意思,指狐狸下巴、脖子下面、部分前腹部位的毛皮,以及用这些部位毛皮拼接制作的名贵裘皮衣物。狐狸这个部位的皮毛,绒毛厚密,保暖性好,相比于用狐狸其它身体部位毛皮加工拼接的裘皮,如狐腿、狐腋、狐肷制品,保暖性更佳,当然价格也更加昂贵。
    六部的堂上官除了海瑞那样的人以外,穿得起狐嗉的倒也并不算少,但敢于像高务实这样光明正大的就不多了。这就是要面子不要里子的典型风范,可能也是大明朝的特色之一。
    高务实的目光朝申时行望去之时,申时行也正为难。
    今天这种情况,申时行不是没有碰到过,但那还是隆庆朝的时候,而万历朝出现这个状况,今天倒还是头一回。
    隆庆朝时,出现过常朝开始之前皇帝临时通知免朝的情况,申时行一共碰见了两次,原因都是皇帝早上起来发现自己头晕目眩,无法坚持上朝。
    穆宗的身体不好,这一点大伙儿都知道,所以出了这种情况的时候,朝臣总体来说还算淡定,并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反应,司礼监宣布之后,大家也就按规矩散朝了。
    但万历朝不同,朱翊钧的身体在大家看来还是挺好的,而且又很年轻,按理说不应该出现穆宗当年的情况才对。可眼下这常朝临时不至却又该如何解释、如何应对呢?
    许国身为次辅首先开口了:“元辅,皇上迟迟不到,这常朝不能进行也还罢了,文武百官可都还在吹着风呢。万一要是冻坏几个,皇上或许一句‘龙体欠佳’便圆过去了,可咱们内阁只怕就……”
    申时行吐出一口浊气,点了点头,朝身边的司礼监內侍招了招手,吩咐他去请皇帝——其实也就是催一催。
    这內侍下去没多久便回来了,申时行老远便问道:“如何?皇上可有说什么时候能到?”
    那內侍尴尬道:“回元辅的话,宫里乱成一团,小的没见着皇上。”
    “乱成一团?”申时行心中一紧,眉头大皱:“这是为何?”
    “这个……小的也不清楚。”
    申时行心中恼火,你好歹也是司礼监的人,怎么这点能耐都没有?
    许国瞥了强忍怒气的申时行一眼,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去了。
    张学颜却有些忍不住,朝不远处的高务实招了招手。高务实向梁梦龙稍稍欠身示意了一下,便朝几位阁老们所在的位置而去。
    申时行眼见得高务实被张学颜叫了过来,心情更加不悦,不过他最不缺的就是城府,心情虽然不好,面上反而挤出一丝笑容:“求真,有什么事么?”
    他当然知道高务实是为何而来,也知道是张学颜叫他来的,不过他不能主动承认自己问不出皇帝的情况,这点小事居然还要高务实插手。
    然而张学颜却不管这些,他不仅年纪大,资历也老,一直估计自己也就能干最后几年了,所以并不怕申时行对他有什么不满。
    张学颜直接了当地道:“求真,皇上迟迟不到,文武百官都在这冰天雪地里喝风也不是道理,你在宫里伴读十年,司礼监的人你都认识,还是你找人去看看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吧!”
    高务实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转头朝申时行一拱手:“元辅?”
    申时行看了一眼外头冻得瑟瑟发抖的官员们,轻叹一声:“去吧。”
    高务实依旧没有多说,更没有展现出什么得意洋洋的模样,而是微微点头,转身去找人。
    他也只是随意挑了个司礼监派来的內侍,吩咐道:“你进去先找黄公或者陈公,就说是我问的:宫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內侍连忙应了,正要走,高务实却又补充道:“还有,即便皇上真被什么事情耽误了,你也要亲自找皇上讨个口谕,哪怕就是让百官先散了也好,要不然真冻死几个,于朝廷的颜面也大有影响,听明白了吗?”
    那內侍是陈矩的人,自然不敢在高务实面前拿大,连忙应了,匆匆而去。
    高务实便回去向申时行和张学颜复命,申时行捏着架势不肯先问,张学颜可没这心思,点了点头,又直接道:“你前几日见过皇上,皇上可有龙体欠安之相?”
    高务实微微摇头:“皇上只是有些足疾,其余并无不妥。”
    吴兑和高务实关系最亲近,说话也没什么遮掩,皱眉道:“求真,我记得你并不通医理,你可别是没发现吧?”
    高务实想了想,还是摇头:“我虽不通医理,但皇上当时精神很好,这总不至于走眼。”
    吴兑还想说什么,申时行摆手道:“既然再次派人去请了,咱们也就安心再等一会儿便是。君君臣臣,哪有做臣子的因为等得不耐烦而再三议论君上的道理。”
    他是首辅,既然这么说了,其他人也不好多说,高务实也不想大庭广众之下过于张扬,于是便打算回列。
    但张学颜却又把他叫住,道:“司礼监的人是你吩咐去的,你还是在这儿等着,免得等会他回来还要再找你。”
    申时行面色更加阴沉,但也没说什么。高务实看了他一眼,又朝张学颜望去,却见张学颜微微点头示意。
    他大致上能猜到张学颜的意思,也不好拒绝,只好站到几位阁老们身后去。
    这一幕被文武百官们看在眼里,一时议论之声仿佛更大了些。
    过不多时,那內侍匆匆忙忙过来了,老远便向高务实行礼,口中道:“高宫保,事情问明白了,皇长子突然有恙,两宫太后和皇上、皇后都去了钟粹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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