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台派此番倾巢出动与山下草寇对峙,派中便就只留了一位年纪最小的弟子把守,见到师父领着一众师兄弟们归来,他便放下肩头擎着的苍鹭,然后才默默问道“山下的贼寇都被驱走了吗?”

    这位弟子名唤乐天,虽然年纪最小,但却因为入门早的缘故,他已在云台派弟子中排行第四,仅次于萧让、楚鸣乔和李苓思。乐天这一问,众弟子便将先前李沧浪在山门下速退强敌之景绘色说出,罢了又纷纷夸赞起掌门的卓绝武功来。崇敬的话语虽从自己人口中说出,但却也听得李沧浪心中舒坦许多。

    “赤目郎君不是大师兄杀的。”乐天对着李沧浪默默说道。

    李沧浪望着这位稚气未消的弟子,便也奇道“你如何断定?”

    “是甘师叔告诉我的。”乐天不假思索的答道。

    李沧浪一听便脸色迟疑起来,而一众弟子亦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原来乐天所讲的这位甘师叔正是云台派已故掌门甘清之子甘棠,亦是李沧浪的小舅子。只是这甘棠生性孤僻,平素不与任何人往来,虽同在云台山上,却偏偏独居在后山的小孤峰,期间但有不请自来者,无不受他扫帚伺候,可谓十足的怪人。

    李沧浪知道甘棠原本就是一个聪慧之人,只是记恨其父当年未传位与他而故意消沉,他能找乐天说话,就说明困扰他七八年的心结可以打开了。甘棠若能与自己尽释前嫌,那云台派便就多了一个一等一的好手,怎么说都是一件大好事。

    李沧浪于是眉头舒展的追问起甘棠的看法来,乐天只似懂非懂的答了句“甘师叔说如果赤目郎君真的是大师兄杀的,那么来的就不应该是阴风寨的人。”

    李沧浪听罢当即豁然开朗道“不错,饮血岗赤目郎君如果死了,第一个找上山来的就该是空幽谷碧珠娘子了。”

    云台派弟子大多缺少些江湖阅历,自然不明白李沧浪此话的来由。但对于年纪更长的李沧浪和甘棠来说,他们则对其中瓜葛了解许多。想那饮血岗赤目郎君与空幽谷碧珠娘子乃是一对爱恨相生的老情人,他们彼此就是对方恩怨情仇的全部,若然赤目郎君枉死,碧珠娘子岂会善罢甘休?而阴风寨虽与饮血岗在江湖中臭味相投,但交情却还不至于要替赤目郎君来犯险复仇。

    李沧浪想到这里,便隐隐觉得阴风寨的人前来滋事乃刻意为之,但自己离开门派已有一两个月,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离奇皆一无所知。如此,他便将武林最近发生的事情询问起楚鸣乔等人来。可惜江湖近来还算太平,除去巨剑门被灭门外,并无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

    李沧浪再凝神一想,便大概猜到其中一二。只是此事既然甘棠参与了调查,又何不前去看看他有何进一步的发现?当然,对于李沧浪来说,这也是一个修补二人关系的好机会。李沧浪于是让弟子们退下,却只独独唤上乐天。楚鸣乔知道师父是要去找甘棠,但一想起那位怪师叔他就心里发毛,便只好跟着李苓思退下堂去。

    李沧浪和乐天边走边聊,却是难得的惬意轻松起来,既是因为他从乐天口中得知甘棠一直心系云台派,同时也是因为乐天稚嫩单纯的说话方式。一个人的年纪越长,便就越容易与稚子亲近,归根结底仅是人少心善,不含什么花花肠子。

    约莫一炷香后,师徒俩已经行至小孤峰前了。小孤峰只是山谷里突兀而起的一坐小山丘,若不走近前看,它便决计要淹没在四周郁郁苍苍的翠竹古木之中了。甘棠就喜欢在这各不怎么起眼的僻静处栖身,虽常年一个人独处,但院内院外的花草却被打理的错落有致。

    李沧浪站在篱笆墙外思索起来,他记得上一次来此还是去年过年时来此送酒,怎奈甘棠每次都闭门谢客,总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师父怎不进去?”乐天问道。

    李沧浪正欲作答,但屋内却传来一声讥笑道“他好意思进来吗?”

    李沧浪当即一愕,乐天便更加困惑的望起师父来了。

    “想不到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心里还在恨姐夫。”李沧浪悲怆道。

    屋内却忽然连笑数声,罢了又传来一阵痛骂道“当年你助掌门老爹阻拦我和幽兰成亲,害我负她一生,我能不恨?后来你从掌门老爹手中骗取掌门位置,我能不恨?我姐因你而死,我能不恨?”

    甘棠字字说的怒气腾腾,便是听得乐天眉头紧皱了起来。但一个人怒气正盛,说明他的心还是活的,最怕就是,人一旦世事看淡,便连恨的意念都死去了。心还活着,心结才能打的开。

    李沧浪听罢连连悲叹道“甘棠你误会我了。当年掌门师父反对你和幽兰姑娘在一起,完全是因为他爹是光明神教的人,你若与她成亲,不仅你要成为武林公敌,咱们云台派也要会变成众矢之的。我当时拦你下山误你终身大事,固是有错,但师命难违,却也不得不从。若换作是你,你又当如何?”

    整件事情的经过甘棠自然是清楚的,只是心中怨念太深,便任凭李沧浪怎么说他都不肯原谅。

    李沧浪知道甘棠积怨久远,便也不打算他能一下就体谅过来,如此,他又接着说道“当年师父原本是要将掌门位置传授给你的,而你那时候确实也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我是自认不如的。但当年你与幽兰姑娘的情谊让武林疏远敌视云台派,彼时神遂宫亦大有拉拢我派之心,所以师父思虑再三便将掌门位置传给了我。这个位置本来就是属于你的,你若肯接受,我立刻将云台派的掌门令牌交给你。”

    “就是这个掌门令牌害我遗恨终生,我要他何用?”甘棠骂道。

    李沧浪只得默然叹息摇头,末了才说道“其实我一直愧疚与你的,便是你姐之死……”

    李沧浪说的不假,遥想当年前任掌门新逝,武林正邪两道都开始向云台派施压,初掌云台的他强练剑气武功,遂走火入魔血气尽散。危在旦夕之际,其妻甘樱果断施以割腕过血之术救治,结果是李沧浪捡回来一条命,但甘樱却失去了一条命。也正是这个缘故,风采照人的李沧浪从此不近女色,孑然一身恰是他对亡妻的一种追思怀念。

    甘棠却听不进李沧浪的解释,反而连连骂他薄情寡义,李沧浪心中内疚,便无论小舅子怎么骂,他都无言以对了。乐天听不大懂这些大人间的事情,但他第一次见得师父如此愧疚难当之色,便也感受得出其中的酸楚来。

    “甘师叔,咱们云台派前有剑盟咄咄逼人,后有山贼草寇闹事,掌门是专程前来与您商议的。云台派只有你们资历最深,还是先谈正事吧。”乐天一脸委屈的哀求道。

    “混账,早知你是他的说客,我一早就该把你轰出小孤峰去。”甘棠又气又恨的骂道。

    乐天自是一脸无辜,但又不知如何解释,便只急的暗暗哭了出来。乐天一哭,他肩头上的苍鹭便不安分的叫唤起来,哭声于是和着苍鹭惨叫一起回荡山谷,实在令人心中难受。

    李沧浪不想乐天被冤枉,更不愿甘棠觉得自己是如此卑怯之人,便正色说道“我这些年又不是没有一个人来找过你,何须什么说客?可你这样说乐天,实在有负他这般信任你。”

    确如李沧浪所讲,这些年来他每逢佳节都会亲自给甘棠送上酒菜礼物,虽时常吃得闭门羹,但却也不至于畏惧。而门派中其他弟子也都视这位孤高自闭的师叔如怪人,唯独乐天生性纯真天籁,一直愿意与甘棠接触,虽也不少被骂,但起码也算是甘棠在门派中仅有的能说话之人。

    屋内随即陷入沉寂之中,便再无话语传来。

    李沧浪于是对着乐天懊恼道“看来你甘师叔不仅恨着我,也恨上了你,师父真不该带你来的。”

    乐天听罢只鼻子又是一酸,便再也控制不住的淘淘大哭起来。李沧浪摸着乐天脑袋长叹道“云台派多事之秋,看来你这甘师叔是指望不上的了,咱们还是想其他法子去保全师门吧。”

    甘棠见不得乐天哭泣,更听不得李沧浪这番轻视自己的话语,便当即破门而出的怒道“你说谁指望不上了?有本事就和我比个百十回合,看看孰强孰弱。”

    李沧浪隔着篱笆望着甘棠披肩散发之状,全然不见他当年英姿勃发气质,便再忍不住心里悲伤起来。甘棠见李沧浪无动于衷,遂又把话重复了一遍,李沧浪于是推开柴门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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