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朦胧月色,洵溱独自一人离开四喜客栈,在空空荡荡的街道上疾步而行。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洵溱拐入一条暗巷,直抵最深处的一间民宅。
    值得一提的是,此处与贤王府仅一街之隔。站在巷中举目眺望,能清楚地看见伫立于贤王府大门前那座题着“紫气东来”的琉璃牌楼。
    二者距离之近,足可窥见一斑。
    “砰、砰砰、砰!”
    伴随着一阵低沉而富有韵律的敲门声,静如死寂的院中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响。紧接着,一名鬼头鬼脑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将院门打开一道缝隙。
    待他辨认出洵溱的身份,眼神悄然一变,连忙拽开院门,毕恭毕敬地将洵溱让入院中。
    “拜见大小姐!”
    昏暗的小院内,七八名持刀带剑的黑衣汉子一齐朝洵溱叩拜施礼。
    “近日如何?”
    “回禀大小姐,太平无事。”
    “那就好!”
    洵溱漫不经心地左右张望一番,而后抬脚朝烛影幽黄的北屋走去。
    “吱!”
    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布置简陋的狭小卧房。一灯如豆,在斑驳的墙上映射出“一坐一站”两道倩影。
    其中,端着一碗米粥,满眼忧虑地站在床边的人是潘雨音。抱膝坐于床角,神情木讷,面如死灰的人……正是“失踪多日”的洛凝语。
    蓬乱纠缠的头发、空洞呆滞的眼神、苍白如纸的面色、泪痕斑斑的妆容、骨瘦嶙峋的身材、褶皱凌乱的裙袍……无不彰显今时今日的洛凝语是何等的悲哀?何等的落魄?何等的凄惨?何等的绝望?
    一忧未解,又添新愁。
    以洛天瑾生死为界,仿佛人世间所有美好尽数赋予当年的洛凝语。双亲和睦、兄妹友爱、才貌双全、家世显赫、富贵荣华、心想事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她无疑是天下所有女子羡慕的对象。
    然而,近两年她又尝遍人世间所有凄凉,兄长卧床、父母反目、家道中落、爱人离散、焦心劳思、忍辱负重……真真切切将生死有命,修短随化体会的淋漓尽致。
    仿佛一夜之间,从天堂坠入地狱。
    常人恐怕难以想象,一介弱质女流究竟是如何在大起大落中屹立不倒?又是如何在大喜大悲中挺到今天?
    “洵溱姑娘,你来了……”
    一见洵溱,潘雨音先是一怔,从而面露苦涩,目光投向桌上早已放凉的饭菜,叹息道:“一连半月,几乎……天天如此。我已使出浑身解数,却始终无济于事。只有等她体力不支,饿晕困极时,才能勉强喂她几口粥米。”
    “这几日……她有没有哭闹?”
    “没有。”潘雨音缓缓摇头,“刚来的几天哭闹得厉害,这几日变得越来越安静。像这样依偎在床边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已有两三天。洛小姐病势未愈,身体本就十分虚弱,再加上情绪低迷,过度忧虑……继续强撑下去,我担心她元气大伤,落下病根。”
    “不会一直这样,待明日‘锄奸大会’一过……尘归尘、土归土,洛小姐也该回家了。”
    “是了!”经洵溱提醒,潘雨音恍然大悟,“不知不觉,今日已是五月初四,明天就是锄奸……是端午节。”意识到自己失言,潘雨音连忙改口。
    闻言,静若泥塑的洛凝语眼神微微一动,僵硬而缓慢地抬头望向一本正经的洵溱。
    不知为何?洵溱感觉洛凝语今日的眼神有些……异于平常的深邃。以至于当她回视洛凝语的双眸时,古井不波的心境没来由地泛起一丝涟漪。
    似乎被“审视”的有些不自在,洵溱的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愧疚道:“让洛小姐在这里委屈这么久,实属迫不得已,万望海涵。不过,你很快就能回家……”
    “回家?”洛凝语终于打破沉默,只不过她的语气听上去有些玩味、有些嘲讽、有些轻蔑、有些鄙夷,“呵!‘锄奸大会’一过,我……还有家可回吗?”
    虽然洛凝语神态倔强,言辞鄙薄,但她话一出口,晶莹的泪珠仍如断线的珠串,不争气地滚落而下。
    望着色厉内荏的洛凝语向洵溱发出一道近乎嘶哑的质问,再联想到她的悲惨遭遇,心地善良的潘雨音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怜悯,忽觉鼻子一酸,泪水情不自禁地涌入眼眶。
    为免引起洛凝语的察觉,潘雨音不着痕迹地微微侧身,贝齿紧咬着下唇,拼命克制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洛凝语含泪默念,似哭似笑,“洵溱姑娘,事到如今你仍想送我回家,也算是天下第一大‘善人’。只不过……”
    言至于此,洛凝语眼中的笑意渐渐消散如烟,一缕阴戾杀机自眉宇间缓缓浮现,一字一句地说道:“只不过,你的‘善’是‘伪善’,你是天下第一大‘伪善人’。”
    “洛小姐,你……”
    未等潘雨音出面圆场,洵溱已挥手打断她的辩解。默默注视着对自己横眉竖目的洛凝语,洵溱的心思变得愈发复杂,表情变得愈发纠结。
    几次欲言又止,终究抵不过喉咙阵阵发紧,唇齿微微颤抖。沉默半晌,洵溱方才鼓足勇气,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诚恳赔罪:“洛小姐,对不起……”
    “如果我杀死你的娘和外公,杀死你在世上仅存的亲人……再用一句轻描淡写的‘对不起’敷衍搪塞,你会不会原谅我?”似乎被洵溱“云淡风轻”的态度深深刺痛,亦或透过她的道歉,坐实自己内心最不愿承认的恐怖念想,洛凝语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全然不顾身体的虚弱与四肢的麻木,摇摇晃晃地挣扎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洵溱面前,冷笑道,“多亏你软禁我半个月,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厘清所有线索,解开所有疑惑……”
    “什么线索?什么疑惑?”洵溱似乎没理解洛凝语的意思,“软禁你是我不对,但谢府主与你有约在先……”
    “根本不关谢二叔的事!因为整件事是你在幕后策划,是你蛊惑柳寻衣重返贤王府、是你怂恿谢二叔向娘和外公报仇、是你精心设计一个又一个圈套,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洵溱,我与你萍水相逢,无冤无仇,你为什么害得我家破人亡?为什么?为什么……”
    洛凝语越说越激动,双手拽住洵溱的衣领拼命摇晃,但洵溱从始至终没有一丝反抗,甚至没有一句辩解。
    “洛小姐,你冷静一下,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你滚开!”怒不可遏的洛凝语将上前劝阻的潘雨音狠狠推到一旁,气急败坏地厉声斥责,“我爹生前对潘家情深义重,当初为帮你们化解危机不惜拖少林下水,与秦氏为敌……你身为潘八爷的孙女非但没有感恩戴德,反而恩将仇报,帮他们一起欺负贤王府的‘孤儿寡母’。幸灾乐祸,落井下石……潘雨音,你的‘假慈悲’比洵溱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知道你喜欢柳寻衣,但你不能因为喜欢他而是非不分,忘却礼义廉耻。你这样做居心何在?良心又何在?”
    “不……”被洛凝语劈头盖脸一通训斥,猝不及防的潘雨音登时乱了方寸,满眼惊慌地连连摇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想救柳大哥不假,但从未想过伤害你,更未想过落井下石……洛小姐,你误会我们了……”
    “误会?你们明明已磨刀霍霍,为什么还要找出诸多借口替自己狡辩?”一连半月寝食难安的洛凝语经过刚刚一番“折腾”,此刻再也抵挡不住身体的虚弱,精疲力竭的她渐渐松开洵溱的衣袍,如泄气的皮球瘫软在地,口中有气无力地哀叹不已,“你们串通一气对付娘和外公,非但不承认自己行径卑鄙,反而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误会’……试问,天下还有比你们更无耻的人吗?”
    “恕我直言,论卑鄙无耻……我们远不及清风和凌潇潇十分之一。洛小姐,你明明知道我们对付清风和凌潇潇绝不是无理取闹,也不是单纯地为柳寻衣洗脱罪名。更重要的原因是替死去的洛盟主……也就是你的亲生父亲报仇雪耻。至于洛盟主的真正死因,他究竟被何人所害……我想谢府主已经和你说的一清二楚。”洵溱俯身搀扶着摇摇欲坠的洛凝语,义正言辞地说道,“我知道你夹在中间十分痛苦,也明白你对凌潇潇、清风的感情远非我们这些外人可以体会。但恩是恩、仇是仇、真相就是真相,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意愿而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你只看到今日的我们串通一气,又可曾看到昔日的清风和凌潇潇是如何瞒天过海?你指责我是幕后主使……我无法反驳,因为我确确实实参与其中,并且暗中帮助柳寻衣和谢府主解决许多麻烦。如果没有我……柳寻衣可能活不到今天,谢府主也可能找不到替你爹报仇的机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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