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临安城。
    黄昏,一抹红彤彤的晚霞高挂于天际尽头,遮住半边红日。临安城的街道上熙来攘往,百姓们衣食如旧。百业兴旺,物阜民丰,难得一片“盛世”模样。
    然而,天机阁门前的“热闹喧嚣”却与临安城的“太平繁华”有些背道而驰。
    此时,十几名金刀校尉拎着水桶、抹布,在大门前忙的不亦乐乎。
    天机阁的大门及左右墙壁上,皆被人用朱漆红墨写满污言秽语,什么“无耻奸贼”、“卑鄙小人”、“伪君子”、“江湖败类”云云而而,不胜枚举。
    甚至连高悬正中的门匾上,都被人写上“杀人偿命”四个血红大字。
    其实,今日已不是天机阁第一次出丑,从二月开始,隔三差五便有江湖中人前来天机阁闹事,叫嚣着让赵元将柳寻衣交出来。
    对此,赵元极为震怒,下令再有闹事者不必抓住审问,直接杀无赦。
    短短一月,双方竟发生过大大小小数十场厮杀,并且互有死伤。
    后来,此事惊动朝廷,皇上颁旨令西府派兵助阵,誓要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草莽一网打尽。
    自此,江湖群雄由明转暗,不再与天机阁明刀明抢地争斗,而是偷偷摸摸地闹事。诸如泼墨、题字之流,便是一些绿林好汉的杰作。
    更有甚者,他们不再局限于天机阁门前闹事,而是将矛头对准临安城所有的官府衙门,甚至连一些皇亲国戚、朝中大臣的府邸都不放过。
    江湖人行事诡秘,花样繁多,并且鱼龙混杂,相互勾结掩护,因此朝廷和官府很难查清他们的行踪,更难捉住闹事的人。
    尤其是近几日,他们的“闹事”愈演愈烈,并有一些歪门邪道开始浑水摸鱼,趁乱将黑手伸向寻常百姓,以至这几日报官的百姓越来越多,令临安衙门焦头烂额,顾应不暇。
    门前,一名累的满头大汗的金刀校尉,将手中的抹布扔进脏兮兮的水桶,抱怨道:“前天上午才刚刚清洗过,兄弟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大门洗抹干净,没想到一转眼的功夫,又变成这副模样。早知如此,前几次不如歇息歇息,等他们闹够了一起收拾。”
    “闹够了?”另一名金刀校尉撇嘴道,“什么时候能闹够?这些草寇整日无所事事,而今将临安城闹的鸡犬不宁,眼下兴致正酣,恐怕不闹个天翻地覆不会罢休。”
    “天天做苦力,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头?”又有人嘟囔道,“如今,惹事的天天躲在屋里吃香的喝辣的,我们这些无辜的反倒被连累,生生从拎刀的校尉变成拎水桶的杂役。”
    “唉!没办法,谁让咱们是天生受苦的命?活该被人当牛做马!”
    十几名金刀校尉似乎皆心有不忿,你一言、我一语,尽是一些冷嘲热讽的埋怨。
    “昔日的柳寻衣行事果决,敢作敢当,如今这是怎么了?整天躲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便面对这些江湖草寇的挑衅也是忍气吞声,视若无睹,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柳大人不是不出门,而是被侯爷下令不准出门!”
    突然,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自远处传来。紧接着,一名年约十二三岁,五官庸平,稚气未脱的少年郎快步走到近前。
    “小丁子,今天侯爷不在,你又背着师父偷跑出去撒野?当心三月一次的考验又不能通过,你上次已经被重杖三十,这次再不通过便要重杖一百。看你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受一百重杖非散架不可!”
    “哈哈……”
    一见少年郎满脸愤愤不平的模样,一名金刀校尉伸出沾满红漆的手摸向他的脸蛋,同时出言戏谑,惹来其他人一阵哄笑。
    小丁子,和柳寻衣、秦卫一样,也是被赵元选中进入天机阁修习的孤儿。由于其眼睛小、鼻子塌、嘴巴大,生的其貌不扬,故而被赵元取名为“丁丑”。
    “上次是我一时大意,这次我一定能通过。”丁丑一脸嫌弃地躲开金刀校尉的脏手,倔强道,“你们休要再说柳大人坏话,否则我一定在侯爷面前告你们一状!”
    “嘿!小兔崽子,找死不成?”
    未等金刀校尉们话音落下,丁丑已经一溜烟地跑进天机阁,眨眼消失的无影无踪。
    火急火燎的丁丑穿屋过院,直奔柳寻衣的住处。
    十米开外已能嗅到漫天酒气,并且越靠近柳寻衣的房间,酒气愈发浓郁。
    “砰、砰砰!”
    当丁丑捂着鼻子叩响房门时,静谧无声的房间内陡然传出一阵“叮叮咣咣”的响动。
    “吱!”
    未等丁丑再度叩门,紧闭的房门陡然被人拽开。顷刻间,一股浓烈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直将猝不及防的丁丑呛的一阵咳嗽。
    此刻,站在丁丑面前的赫然是一位披头散发,胡子拉碴,衣衫凌乱,神情慵懒的醉汉。
    “柳大人……”
    若非丁丑道出他的身份,旁人根本不敢相信他就是昔日意气风发,风度翩翩的柳寻衣。二者相比,宛若云泥之别,天壤之差。
    自从柳寻衣得知洛天瑾的死讯后,整个人如同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整日喝的酩酊大醉,醉倒便蒙头酣睡。
    睡醒再喝、喝醉再睡,如此循环往复三月有余,以至今日的他精神之萎靡,举止之懒散,态度之消极,皆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
    几个月来,柳寻衣仿佛对身边发生的任何事都不再关心,哪怕临安城汇聚着成千上万想要杀他扬名的江湖人?哪怕中原武林对他的诋毁与谩骂已经闹的沸沸扬扬,天下人人皆知?哪怕临安百姓议论纷纷,城内城外对其指指点点?哪怕天机阁的人都开始埋怨他、指责他、厌恶他?哪怕赵元自回来后再也没有召见过他?哪怕他为朝廷立下的不世之功至今都无人提及……
    一切的一切,对今时今日的柳寻衣而言似乎都不再重要。周围的人恭维他也好、嘲讽他也罢,他统统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一天到晚只知关起门来喝的天旋地转,恍恍惚惚。
    然而,即便柳寻衣已经忘乎日月、忘乎名利、忘乎荣辱甚至忘乎生死,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仍清清楚楚地记得一件事。
    更准确的说,是一个人。
    从他回到临安城的那一天,赵元便下令不准其离开天机阁半步,美其名曰“保护周全”,实则是令其“自省待罪”。
    即使如此,柳寻衣仍心心念念期盼见到朝思暮想的赵馨。
    为此,他找来年纪尚浅,心性单纯的丁丑,嘱咐他前往荣王府,将自己平安归来的消息告诉小王爷赵禥。
    赵禥是柳寻衣与赵馨的“媒人”,多年来一直在偷偷撮合他们,因此由他传话,柳寻衣和赵馨才不会惹出麻烦。
    本以为丁丑将消息送去后,三五日内赵禥便会将赵馨的消息带给自己。却不料,丁丑的差事竟如石沉大海一般,一连数月杳无音信。
    期间,柳寻衣又让丁丑去过几次,可结果同样是无功而返。
    最令柳寻衣感到困惑的是,赵馨身份特殊,不现身则罢。可为何连小王爷赵禥都龟缩起来,故意躲着自己不见?
    望着手足无措,满脸尴尬的丁丑,柳寻衣不必多问也能猜到,今日他去荣王府定然又吃了闭门羹。
    “柳大人,我将荣王府的东南西北四门统统敲了一遍,可他们谁也不准我见小王爷……”
    “我知道了。”未等丁丑解释,柳寻衣已颇为不耐地摆手道,“此事不怪你,是小王爷故意回避。”
    “柳大人,你交给我的差事又办砸了,是不是……”言至于此,丁丑看向柳寻衣的眼神变的愈发胆怯,“是不是不肯教我武功了?”
    然而,柳寻衣的心思根本不在丁丑身上,因此对他的唯唯诺诺竟是浑然不觉。
    “如果柳大人不肯教我,下次考验我一定不能通过,到时候免不了一百重杖……”丁丑哭丧着脸,喃喃自语,“他们都嘲笑我身子骨弱,挨一百重杖必死无疑。我虽然嘴硬,但心里清楚,自己八成是死定了……”
    “你说什么?”
    似是被丁丑的自言自语打乱思绪,柳寻衣不禁眉头一皱,看向丁丑的目光略有不满,同时嘴里喷出一股呛鼻的酒气。
    “没……没什么……”丁丑吓的身子一颤,连忙后退,“柳大人好好休息,我要去练功了。今天又耽搁一日,师父一定饶不了我……”
    说罢,丁丑不敢再直视柳寻衣的眼睛,匆忙转身,战战兢兢地朝远处跑去。
    “等等!”
    未等丁丑跑远,柳寻衣的声音突然响起:“你去练什么?”
    “依照师父的安排,今日该练齐眉棍……”
    “去站桩吧!”柳寻衣伸手朝院中伫立的木桩一指,慵懒道,“相比起你的上盘,你的下盘才是致命弱点。脚下无根,全身无力,纵使将刀枪剑戟的招式练的再熟,也是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
    “站桩?”丁丑一愣,错愕道,“那是六七岁娃娃练的基本功,我小时候已经练过……”
    “是吗?”柳寻衣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练过多久?”
    “整整三年,每日足足两个时辰,风雨无阻……”
    “三年?”柳寻衣再次打断丁丑的夸夸其谈,似笑非笑地说道,“你的师兄秦卫,曾站桩整整十三年,同样每日两个时辰,风雨无阻。”
    “这……”丁丑大惊,“秦大人竟站过十三年木桩?难怪他年纪轻轻便能位居少保之列……”言至于此,丁丑灵光一闪,忙道,“那……柳大人又站过多少年桩?”
    然而,面对丁丑的追问,柳寻衣却不再理会,而是摇头晃脑地关上房门,继续睡觉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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