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根粗壮的木材堆在一起,燃着来自地狱的恶火,劈里啪啦地炸着火花,吞噬着周围的一切。火光映着残阳,将整个穹顶染上了血色。大火彻夜不熄,即使是有“天下园林之首”美誉的永定伯府,也只能在火舌的舔舐下发出一声声悲叹,而后支离破碎。府门上御笔钦赐的鎏金“永定侯府”四个大字,也因门柱断裂而摔落在地,如同它身后这一片府宅的昨日荣光一般,一下子跌到了尘埃里。

    叶绿芜透过哀哀秋瞳,融融火光,坐在不远处的一颗树后,静静看着面前的残垣断壁,仿佛化成了一座雕像。

    世上再无昌国叶氏,再无满门忠烈的永定侯。

    叶氏一族骁勇善战,天下皆知。当初始皇帝于青州起兵,叶氏一族倾全族之力追随,灭三城平天下,都是叶氏的功劳。在昌国建立之初到现在,叶这个姓氏在百姓心中是保护神一般的存在。可是时过境迁,二百多年前的始皇帝能够与叶氏称兄道弟共守江山,可当今圣上却只因北方周国的一个滑稽的要求,便要了叶氏满门的性命。

    周国皇帝几十年来励精图治,已然让周国的文治武功达到了一个顶峰,凌驾于其他小国之上。为了保证自己的江山不落入旁人之手,昌国皇帝近几年来已经给周国送去无数银钱,甚至还将边疆的凉、偕二城当作朝瑰公主的嫁妆一起送往周国和亲。可是这样一来,国库日渐空虚,周国眼见如此,已经不愿与之过于纠缠,半月前大军压境,对昌国虎视眈眈。

    就在此刻,吓破了胆的皇帝收到来自周国的一封信,上书只要昌国皇帝愿意奉上叶氏一族的项上人头,便立刻退兵,两国之间依旧和平相处。这话就算三岁稚童都不会信,大军开拔镇守边境需要多少钱粮,此举又怎是仅仅为了叶氏满门的性命?

    可是皇帝信了。

    清点完永定侯府财务之后,昨日一道圣旨从皇宫急急送出,就在府内将叶氏所有人的头颅斩下。而后他们的身体被丢弃在府内,一把大火烧了今生。

    叶绿芜看着已化为焦炭的家,心中一片清明。

    她七岁那年父母送她上了岚山学道,临行前曾与她密谈:“我叶氏一族本应枝繁叶茂,可当今圣上昏庸无度,为父已有感觉,我们家撑不了多久了。你此去学道,山高路远,就算伯府出事你也不会受到牵连,只要你活着,就算叶氏最后的荣光。”

    绿芜,叶氏枝繁叶茂,却绿意荒芜。

    年仅七岁的她泪如雨下,眼中却是超出年龄的坚定,她稚嫩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孩儿此去学道,不得正果,绝不回头。”虽已过去了十二年,但她依旧清楚的记得,那年她矮小的身子一步步离开伯府的感觉。修道之人大多寡欲,师傅也说她若不放下这件事,难成正果。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十二年来醉心道术,都说她有仙缘,天分极高。她也准备好了潜心修习,再不过问世间之事。可如今看着这满目疮痍,七岁之前的时光一下子从心底最深处跃然眼前,儿时的一幕幕就像一片片利刃,将她的心割得体无完肤。

    叶绿芜在树后呆坐了一整天,直至暮色四合,天空再一次染色血色的霞光时才起身,向城外走去。夕阳散落在她的身上,将她的身影托的细长。她踏着血色的霞光,一步步走的缓慢而沉重,此时的身影与七岁那时的似乎重叠了起来。

    不是不想回头,只是家都没了,如何回头?身上背负着叶氏一族的希望,就算踩在荆棘之上,也要活的神采飞扬,一步步将自己的路走下去。

    修道之人本就心神强大,就算快马加鞭赶了三天的路,叶绿芜也没有过于疲惫。岚门众人没有命令不得轻易下山,只因碌碌红尘会使心神蒙蔽,失去修道的本心。此次奉命行走于世间,是因徐州附近有妖邪作乱,半年来已经有二十多名女子失踪,怕是早已全部死于非命。

    起先人们都以为是山贼作乱,便上报官府。可是官兵一队队的来,只要进入那座山便了无音信,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连尸体都不知所踪。知县心里害了怕,直说有乱党作孽,若不除之只怕威胁到徐州安定。

    这一上报,便成了大案。州府要剿灭乱党以安民心,便允了周遭百姓在山下等待,只等三百官兵将贼人押出来,既得了民心又得了政绩。

    可官兵进山还不过两个时辰,只听得山中传来一声振聋发聩的吼声,这吼声闻所未闻,就连最见识渊博的老人也不知道发出声音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接着,便是一道紫色的妖力直冲云霄,浓郁的似乎已凝成了实质,在远处一圈圈地漾开波纹。在这压力之下,凡人的力量是那么的微不足道,那东西一发威,弱小的凡人便只能等着形神俱灭。从未见过这等阵势的众人双腿颤抖,胆子小一点的人已经支持不住,软倒在了地上。

    再之后,妖力托着那三百人的尸体自山中而来,摔在了山脚处。

    有胆子大的人上前查看,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些官兵的尸体全部残破不堪,碎成了一地尸块。

    空气中飘散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久久不散。这场面实在太过骇人,众人连声音都无法发出,泪水从圆睁的眼中喷涌而下。

    这事已非人力能够解决,州府因此损失了三百官兵,已惹得民众不满,不敢再自大,便当场派人前往岚山寻求帮助。

    叶绿芜就是因此前来的。

    当她到了那山脚下时,却发现情况比她想象地更加糟糕。那三百人的尸体虽已化成一片灰烬,可仍有几簇火光在燃着,幽幽地发出蓝色的光芒。这绝不是人类的魂火,叶绿芜想,人类的魂火若被点燃,则三魂七魄全部散尽,再无来世的可能。那火光按书中记载,也应是蓝色的,可这三百人的魂魄绝不可能燃烧如此之久,难道是这火焰本身久久不散?

    若是如此,那只有鲛人能够做到了。鲛人油脂可做万年灯,可绝没有自己把自己点了的说法,那此妖莫非是假借鲛人之势?还是说,此妖实力已强大,可以猎杀鲛人。鲛人在妖中属于天生便有妖力的,能通人语,半身人形,实力算的上中强。若连鲛人都能肆意猎杀,那此妖究竟是……

    叶绿芜眉头皱成一团,总觉得此事非寻常妖物作乱,还是先与先行的人汇合后再做打算。她环顾四周,提起行囊便向着西北方密林之中冲出的一道金光而去。

    岚门的据点之上,都有金色光芒组成的图腾,以告诫世间妖灵邪祟不得靠近。据说那金色光芒是千年以前得道飞升的祖师爷留下的一缕神识,传至今日其中的神识虽已经微乎其微,可这图腾已成为了岚门的信仰,甚至每一个拜入岚门的弟子,在拜过祖师爷后,右手腕上就会出现这个图腾。

    叶绿芜抬头看了那图腾一眼,心中思绪万千。手还搭在门边未动,却感到门内一股力量突来,在她愣神的功夫,门从里被推开。多年的的战斗经验使她的身体先于思想行动,在门开的一瞬间飞身后退。

    若非她愣神,否则绝不会被门内的人吓到。

    那人也惊着了,根本没想到会有人站在门口发呆,便住了脚。“温余?你什么时候也和谭海一样了,冒冒失失的。”叶绿芜挑眉道,“莫非是你们在一起呆地久了,越来越相似不成?”

    温余脸上迅速挂上了笑意,“小芜已经耽搁了三日才来,等今日之后必要罚你才行。现在跟我进山,谭博跟我们失去联系已经三个时辰了,谭海怕他们出了事,让我赶去看看。”说着便越过叶绿芜快速向前走去。听到她抬脚跟上的响动,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道:“小芜漏夜赶来,体力耗费太多,还是先进去歇息下吧。”

    叶绿芜摇摇头:“谭博最为忠厚老实,若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绝不会让谭海担心的。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再者说我可是上官长老亲传弟子,这里可没谁能比得上我。”

    说到自己是亲传弟子,叶绿芜眼中闪着骄傲的光彩,整个人神采飞扬。温余心中一动,便应下了:“也对,小芜确实非常人所能比拟。”说罢,左手一翻,掌心中便出现了一支莹白的玉簪,“这是大师兄临走前留下的,因你提前出发,才让我转交给你。”

    触手微凉,是块难得的好玉,再仔细瞧去,玉簪内有丝丝如月的光华流转,那是重光的灵力在其中盘旋。还在思索这究竟是为何时,叶绿芜手中一空,抬头便看到温余放大的一张脸。她微微有些失神,眼前这个人与她相伴四年,记忆中还是青涩的少年模样,何时变成这样一个翩翩儿郎的?

    温余一脸温柔地替叶绿芜将玉簪插在她乌黑的发间,又后退几步点点头,满意的道:“这样很好,无人会疑心这个女儿家的饰物。”说罢便从怀中摸出一张神行符,用魂术催动后拉起叶绿芜的手,向山间急行而去。

    手上传来的绵软的触感,令他稍稍有些分心。用余光瞥去,便撞进了叶绿芜那清泉一般的眸子里。他不自然地转回头来,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那般清澈的眼神,从第一次见到起便摄走了他的心神,从此甘愿溺在其中不可自拔。

    约莫过了半刻钟,二人已到了谭博他们入山的地方。

    叶绿芜转头看向温余,二人目光相撞,只一瞬便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小心为上。

    二人沿着谭博一行人的踪迹向里走去,山中的景色与山脚处截然不同。前进越深,植物越是茂盛高大。在走到半山腰时,就连藤曼也已经遮天蔽日,更别提本就高大粗壮的树木了。

    这山原本是前朝一个大户人家的坟茔之地,朝代更迭之后,迁到这里的百姓因生计所迫,便在山上栽种了果树,以此谋生。左不过几十年的光景,这里的树木居然粗壮得像几百年的一样,显然是受了那妖邪的影响。

    那妖邪之力竟已经能影响周遭的生灵?如此力量,谭博只怕凶多吉少。

    二人对视一眼,再不敢有片刻耽搁,飞身向着更深处而去。

    而此时,谭博正被困在一棵树内。身上被水火不侵、刀剑不入的藤曼紧紧缠着,双腿已深深陷入身后的树枝之中,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魂力缓慢地沿着双腿,没入其中。

    他艰难地转过头,与他同行的十二人也被挂在了树枝上,半数已陷入了昏迷。饶是他们已尽力将魂力压制在心脏周围,可妖树的力量太大,即使这般还是能将魂力生生抽离出身体。谭博修为在其中最高,可在近三个时辰的魂力吸收下也难以再坚持下去了。若是再没有支援,只怕他们全部都要魂飞魄散,修为散尽而亡,最终变成这棵妖树的一部分。

    现在若是用法器发出求救信号,魂力损失就会更加严重,只怕是更加撑不到援兵来了。谭博苦涩地闭上眼睛,这次掌门低估了妖邪的实力,本以为只是寻常野兽在此食人精气修炼,却不想还有这样一棵强大的妖树隐匿于此。如此强悍的妖气尽数藏匿起来,竟是分毫没有被发现。若是各个长老的亲传弟子被困于此,说不定还有逃出生天的希望。可偏偏唯一的一个亲传弟子叶绿芜得知家门生变,与他们异路而行,现在还不知赶到了没有。在这样下去,妖树吞进他们十二人的魂力之后,在村子里的哥哥和另外十二人也将殒命于此。

    好不甘心,好想活下去……

    “怎么样?”叶绿芜秀眉微蹙,“这妖树已将方圆十里的所有草木精华全部据为己有,谭博他们只怕是被困住了,再不能确定他们的位置,我怕……”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可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温余将手掌覆在地面上,一圈圈白色的光华从掌心漾出,体内的魂力借助土壤中细微的空气逐渐布满了四周。“东北方向十里处,妖树主干所在。”似是又觉察到了什么,他双眼圆睁,木木地转过头来,“谭博他们的魂力很是微弱,已经被妖树捕获大半。”

    叶绿芜即刻捏了神行符,拉起温余的袖管直奔东北而去。

    温余魂力属风,只要有空气的地方他都可以将魂力渗透进去,探查到一切。若是有源源不断的魂力加持,风属之人甚至能无止境地探查下去。因为作用太过出众,岚门之内的风属之人异常稀少,而年轻一辈的弟子中,也仅有温余一人魂力属风。

    风乃是最强悍的守护之力,在到达主干时,温余便左手捏印,乳白色的魂力环绕在二人周身。虽说这光华极其微弱,但他二人修习道术已久,借着这淡淡的光华,前方的情形也能看到八九。

    谭博的腰部也已经与妖树融为一体,那十二人的上半身似乎是从那树上长出来的一般,身上藤曼紧紧得缠绕着,一张张毫无血色的脸在这微弱的光芒下泛着死灰般的光。

    叶绿芜心中大骇,右手立刻向前平伸,赤色的火焰自掌心而起,蜿蜒着向前方伸去,化作了一把弯刀的形状。双腿微微下沉,而后猎豹般向前蹿去,地面上凭空长出的藤曼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速度,鬼魅般的身影在瞬息之间便来到了谭博面前。

    她的动作很快,温余的目光紧紧地粘在她身上,片刻不敢分神。只见叶绿芜右腿微曲,在她即将跃起的一瞬间,温余立刻右手捏印,遣出一道魂力飞至她脚下。

    借着此力,叶绿芜高高跃起,越过主干外围的藤曼,右手狠狠劈下。在此同时,周身环绕的风属魂力覆在火焰之上,风助火势,瞬间照亮了这不见天日的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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