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勋一时语塞,方才青年男子也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想是驳不倒吕沫便只能作罢。吕沫见高勋难以作答,自鸣得意的向众人拱了拱手,字正腔圆的说道:

    “学识不在多少,而在乎于是否精钻,在乎于是否能为大王所用。方才高兄之言,看似颇有道理,殊不知高兄所虑之事,大王与内朝所议早有定论。

    依吕某之见,相国大人推行《推商税》正乃恰逢其时,可谓大旱逢甘霖,救民于水火。”

    正值吕沫自鸣得意之际,百里燕已经看不下去,他立身而起说:

    “依吕兄之见,铸钱实为补旧,那勋戚士大夫为何也如奸商不义之徒一般,在《农桑令》颁布不久,也赚的彭满钵满。莫非勋戚士大夫之流,亦如鸡鸣狗盗之辈,与奸商不义之徒同流合污赚取不义之财。”

    “阁下便是益草堂魏郎中吧,在下有礼了。”吕沫定睛看去,目中闪过一丝忌惮,在他掩饰之下,全然没有反应在脸上。然后接着话茬继续说道:“不知魏郎中所指究竟何事,何为同流合污,同流在何处,又合污何事,还请魏郎中指教一二。”

    “指教愧不敢当。但据在下所知,鼎炀侯府十年前,府中家室、仆役、门客人等不过两百余人,六年前一跃多达六百余人。

    这四年间即便江东之战鼎炀侯受恩封赏,府中也仅仅多了一百余口人丁。敢问吕兄,六年前鼎炀侯府中一夜多出的四百余口人,何以养之。”

    鼎炀侯张隽早年家里连同家室、仆役、门客不过两百多口人,《农桑令》推行后的第三、第四年,也是物价暴涨的最凶的两年,鼎炀侯府的人丁陡然翻了两倍,达到六百多人。

    时下一个有正经生计的人,可以养活一家五六口人,这意味着鼎炀侯家里虽然养了六百多口人,除去家室子弟之外,其余府中人丁的身上还吊着各自的家小,如此至少还有三千多口人的饭口袋,吊在鼎炀侯身上。

    这还不算鼎炀侯张隽封邑的情况,如果算上封邑,还不知道鼎炀侯当年借机物价暴涨谋取了多少利益。

    封邑的物产多数都不需纳税,这意味着,封地上所有出产的商品都可以免税销售,售后财富除去人工、走脚钱,几乎全部进入鼎炀侯张隽的口袋。加上物价暴涨,张隽牟利定然不会少,否则他也养不起府中的六百多号人。

    如果算上鼎炀侯封地的外宅,也保持陔陵府邸六百多人的配置,鼎炀侯每年光口粮的花销就要三千石左右,加上这些人事的岁俸要养活一家,一年的开销至少是一万五千石开外。

    这还不算鼎炀侯在封地豢养的私兵和其他繁杂开销,一应都算上,鼎炀侯一年光人丁的各种开销便不下三四万石。

    即便是赵逊上大夫俸禄,一年也只有八百石,外加其他职务俸禄和两百亩食邑的产出,年收入也不会超过两千石,根本养不活几百口人。

    更何况赵逊向来循规蹈矩,几乎不营商,也没赶上当年物价风潮,很少有灰色收入。

    反观其他勋戚士大夫,哪一个不是挥金如土腰缠万贯,即便是最末等的士大夫,家中所藏私财无不是富甲一方,说他们没有参与当年的投机倒把,连鬼也不信。

    只要有封邑,就一定有物产,有物产即可交易买卖,谁不愿意奇货可居待价而沽,把手都的商品以最好的价格出手,赚取最大利润。

    此时吕沫道:

    “魏郎中所言差矣,侯府之中却是多了些人丁,却也是侯爷大人封邑所养,与奸商之名又有何干,魏郎中此言未免有恶意中伤之嫌。”

    “哦,既然鼎炀侯以地养士,在下敢问首谦兄,为何《推商税》二十一款中,偏偏不将王公贵胄勋戚士大夫之私财、土地免税之所得纳入此番新政征税之列,而偏偏将家财高于五百贯以上者纳入其中。

    若是以此算来,在下这个小小的郎中也要受征纳税,如此便是有违医者不税之道。甚至连那乐坊的乐姬,青楼的婊子也一样也得纳税,为何唯独将权贵之财疏漏在外,莫非相国大人所推新政,便是劫富济贫之策?”

    时下“医者不税”是列国对个别行业通行的税法措施。医者救命,再行征税便是不义,因此列国很少向郎中征税。由此也导致郎中当中衍生出另一类人,药商。

    药商又分两种,一种是以纯粹经商的方式,收购药材然后贩卖。另一种便是郎中通过渠道经营药材,以此满足医生于药商的双重身份,以此规避时下鄙陋的税法。

    由此便导致不少郎中在治病救人的同时,也家财万贯。尤其是宫中医官,各个都是人精,没有哪个医官没有自家的药铺和药材渠道,因此医商结合的这一类郎中无一例外藏有大量私财。

    即便是百里燕这等立足不久的郎中,也因替豪贵看病积攒了大量财富。

    方才抛砖引玉矛头直指王公贵胄勋戚士大夫土地与私财,便是撕破《推商税》的脸。恭首谦作为相国公孙岳的门生,矛头对准他,便是向相国公孙岳直接发难。

    现场都是自恃才高八斗的文人书生,都想着依附于势力权贵得偿所愿一展抱负雄心,加之长期耳濡目染忠君之道,权贵的特权成了理所应当之事。

    即便有人发现《推商税》将权贵排除在外,在忠君思想熏陶下,特权在文人眼中也成了一种常态价值观逻辑。他们依附于权贵,无非也是奔着特权而来,没有几个人是真正出于为劳苦大众谋福利的出发点投生仕途。

    百里燕由此一问,一时引起众人议论,在座、在站的多半都是议贤馆的老面孔,反倒是百里燕不常来,也不曾抛头露面,认识他的俩廖无几,甚至连城西益草堂魏郎中闻之者亦甚少。

    这时恭首谦开口了:

    “魏郎中所言不错,新政却未将勋戚纳入新政之列。但常言道,食君俸禄替君解忧,勋戚大臣国之栋梁,赏以封地食邑意在勉励其心,为我王当出谋划策中兴社稷,倘若再征税赋,岂非陷我王于不义。”

    由于知识的匮乏和信息传播的不畅,知识只被少数权贵阶层所掌握,而要治国,需要知识,但又被权贵所掌握,于是治国的方略自然要考虑权贵的利益。堂而皇之以为君解忧获得经济特权,就成了一贯的政治潜规则。

    恭首谦堂而皇之将贵族特权与行政权利挂钩,无非是当下思维的盲区和政治惯性作怪,在现代人看来根本是站不住脚的,但在当下是天经地义。

    所以这个禁区当下推翻不了,也不能正面去驳,百里燕遂而改变策略说:

    “哪敢问恭兄,勋戚士大夫是乃国之栋梁,天下万民又做何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民者大王之民,天下百姓自应忠于大王。”

    “既如此,万民可为栋梁否。”百里燕再问。

    “这……”恭首谦顿了一顿,说:“栋梁国之柱也,万民凡庶岂能与之相提并论。”

    “那好,民既非栋梁之才,敢问恭兄,军无民可成军否,民不税,府库何来钱粮。若无民,又何来在座各位之生生父母,又何来众人在此夸夸其谈纵论国事之清闲。

    而所谓民也,乃天下之脊梁,社稷之国力根本,民若非栋梁,天下又该作何为,还请恭兄赐教。”

    “这……”

    恭首谦口口声声老百姓不是栋梁,实则连他自己也难自圆其说。这时百里燕又道:

    “恭兄,万民凡庶若非栋梁,恭兄生生父母又该作何。若无恭兄生生父母,焉能有恭兄今日地位。所谓万民非栋梁,在下看来实乃国之大谬。

    天下苍生唯民是也,无民则无天下,无天下,何来君王臣子勋戚士大夫一说。朝中之勋戚权贵,往前追述两百年,一千年,当年何尝又不是平头百姓市井小民。天下若无民力,社稷又从何谈起。

    军若无民,国事从何谈起,民若不税,又何谈江山社稷。若无百姓纳税,这议贤馆每日十数石耗费又从何来,焉能容尔等再次虚言空谈。依在下见,相国所推新政,既不能解君之忧,亦无法济民之困。

    而商者无不来自于民,天下也无人天生便是商贾、权贵之命,往上数十代祖宗,谁家不是平头百姓。如今新政皆以重税课商,与杀鸡取卵并无异同……”

    “大胆,狂妄!”

    不等百里燕话音落下,一老者怒声驳斥。循声望去,正是坐于恭首谦身后愚论派明阳子。

    明阳子手拄木杖立身而起,气势哼哼说道:

    “君臣黎民者,如苍天之日月星辰,各司其职各司其政,岂能僭越天道人伦之理,妄议革天改命。老夫劝你,此事不提也罢。再若妄言非议,便是天下人诛心。”

    “明阳公所言极是,恭某受教。”

    恭首谦上前一步,向明阳子躬身一礼,表示他认可明阳子一说。

    论政本是务实之道,明阳子突然跳出来,以星辰日月玄虚之词比喻君臣万民,倒是令百里燕措手不及。

    与此同时,此前那白衣青年目中闪过一抹亮色,目光顿时落向百里燕,心里寻思着百里燕准备如何应付。

    这时百里燕也向明阳子略施一礼,但是一点不客气:

    “明阳公所言不过公之片面之词。晚生敢问明阳公,天下若非万民之天下,这天又岂是太阳一家之天。若无星月相伴并举,天岂能是天乎。”

    “庶子!”明阳子怒意顿起,抽搐老脸还要挥手拐杖指着百里燕的鼻子:“天道常伦乃命中定数,岂容你这等歪理邪说在此狂言。

    天命所授,自有天命之道。生来为民,自当以民力耕作。生来为臣,自当以臣子之心辅佐。倘若皆如你之所言,百姓亦可为栋梁之才,老夫问你,天下人皆若栋梁,又有何人耕作纳粮,君王又何以驱使民力治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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