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点12分,大连开发区消防大队大队长李永峰接到报警电话。他心一哆嗦,脑子里的轰鸣声连成一片,耳边的通话声变得非常遥远。“新港油库爆炸起火!”

    新港油库,这是他的管区,他太知道油库的情形了。油罐的森林、油罐的城。李永峰当兵21年,扑救火灾不计其数,但没救过这种火,也没想象过这种火怎么救。他多次预想过油库火灾的扑救方案,但谁能想象油库真的爆炸起火了呢,李永峰全身的血都冲上头,冲到了脸上。他立即调集了三个中队,15台车,一共72名官兵。紧急集合中,李永峰一再核对人数,72名官兵,是的,72名官兵,他的心被这个数字揪着,久久松不下来。这就是上战场啊。没人说他们是敢死队,但进入油库火场,谁能保证他们生还?72名官兵穿着灭火作战服,生龙活虎地往车上跳,他们青春年少,他们刚刚踏入美好的生活,此刻却踏入如此残酷的火场。李永峰甚至想拦住他们,不让他们上车,但条令的力量压倒了慈母之心,军人以服从作为天职,消防战士以出入火海为使命。火警当前,官兵心里所有的杂念都没了,只剩下一个字:冲!

    李永峰带领开发区大队的72名官兵到了火场。爆裂的900毫米的输油管正“吱吱”喷火柱,朝正前方向喷出10多米。一般的火,可燃物质烧完就完了。这个管道喷出的是火,喷到地上流淌的还是火,流出去蔓延的仍然是火,因为管道里出来的是油。这时,103号罐的阀门也在向外喷火,但看不到火。火从黑烟笼罩的20米高空露出红焰。

    李永峰命令三个中队组成10个战斗阵地,堵截流淌火。

    流淌火是什么概念?大凡人所看到的火都向上燃烧,都在固定部位燃烧。而油库的火边烧边流淌,流向四面八方。凡是水能流过的地方,这里全都是火,是流淌中的烧不尽的火,包围一个又一个油罐,让人觉得下一秒钟就可能发生爆炸。

    李永峰脑子没乱,他粗略观察,把阵地设在阻击103号罐的流淌火上面,它是火源,是祸根。阻击103号罐流淌火,得到保护的首先是106号罐,这两个罐相邻最近,这个简单清晰的部署,为后面的扑救战斗作出非常精确的铺垫。

    1990年,李永峰怀里揣着60元钱来到消防部队。这些钱在他故乡沂蒙山区是全家半年的生活费。钱被老娘缝在衣服的夹层里。李永峰入伍之后,先后6次荣立三等功,是技术能手、练兵标兵。他当过第一任特勤班班长,当过大比武中队的副中队长。1999年,他来到业务考核倒数第一名的甘井子中队,吃住在队,摸爬滚打。三个月后中队变成全支队大比武第一名,李永峰取得个人最高分。他的二节梯、挂钩梯科目创造了最好成绩,这个成绩的纪念品是他变形突出的双侧腕骨。

    火势越烧越大,103号罐周围的油罐全都受到威胁。李永峰采取左右夹攻的战术,连扑救带冷却。组织10台大功率泡沫车,在罐区东北、西北和西南架设5门车载炮、2门移动炮为103号罐和106号罐降温,出9支泡沫枪堵截103号罐周边蔓延的流淌火。部署两个中队的力量在103号罐东部和东北部设防,保护周边油罐。

    2001年,李永峰任岭前消防中队指导员。当时营房的基础设施差,他把家里准备装修房子的地砖拿到队里装修洗漱室,全队士气高涨。一年后,中队软硬件建设全支队排名第一。2005年,李永峰到庄河消防大队担任教导员。当时庄河县4000平方公里陆域只有一个消防中队。到2008年,建了四个中队,一个后勤基地,一个星级宾馆的招待所。李永峰想的是战士们顿顿有肉有新鲜蔬菜吃,战士的父母来了能入住星级招待所。他来庄河大队时,经费只有60万元。他走时,大队账面上留下2000万元。李永峰的从政理念,或者叫带兵目标,或者叫价值观是六个大字:“好领导、好大哥。”

    扪心自问,凡他走过的地方他都做到了这六个字。此刻,李永峰面对冲天火浪,眼泪哗哗落下,兄弟们今天怕是回不去了,自己怎么能称得上“好领导、好大哥”呢?此念一起,他心里有如刀扎,收不住的泪水淌出来,仿佛要浇灭大火,把72名弟兄救出火场。

    火场上,官兵们距离火浪只有五六米,他们用泡沫枪抵抗流淌火。官兵阵地的地势低,流淌火在黏稠的原油的裹挟下涌过来,泡沫枪打得灭火,却推不回原油的稠浪。刚刚熄灭火焰的原油一见空气马上复燃。从10万吨的油罐里淌出的原油有多大的威力?就是把高压泡沫枪密密麻麻挤成一面墙,也打不退油浪啊!官兵们打灭一排火,踩着油往前冲,一个崩过来的火星立刻让脚下原油复燃。他们退回去,再组成进攻。即使打不退油浪,也要把油上面的燃烧的火打掉,不然将引起连锁爆炸。官兵们与火展开拉锯战,且进且退,且守且攻,处于胶着状态。

    现场的火焰温度达到上千度,比烈焰更可怕的是官兵们所承受的巨大心理压力。战士们都是十八九岁的孩子,谁心里都明白:油罐随时会爆炸,分分秒秒煎熬着人。神经脆弱者,早就疯掉了。

    事后有记者采访李永峰,为什么没有人临阵脱逃?李勇峰思考少顷,不知该怎样跟记者说。虽然说一个现成的豪言壮语很方便,但现实比豪言壮语复杂与残酷得多。

    我们往哪里逃?身后是106号罐,人逃了,106号罐即被大火吞噬。连锁爆炸将摧毁油库,大孤山半岛乃至大连。老百姓可以逃生,消防官兵即使战死也不能脱逃。还有,别人理解不了,战士们在这种生死关头,比一块铁抱得还紧,所有的手臂都把着水枪、泡沫枪,都站在第一线。战友团结的力量此时发挥到了极限。你没看到在烈火中、激流中丧生的人都紧紧地抱在一起吗?战士们时时被一句话所点燃,那就是李永峰在对讲机里不断喊出的话:“我们只有一线希望,那就是冲锋。”

    所有的战士都记住了这句话:我们的一线希望,就是冲锋。不冲锋只能被大火吞噬。

    “舍生忘死”这句成语有点大,谁能舍得了生?但消防官兵确实舍弃了生路,奔赴在与死神搏杀的道路上。他们坐战斗车赶赴火场时,大孤山半岛的道路上涌来一大片撤退的人流车流,可说是落荒而逃。老百姓的衣服斑杂多样,大家都在拼命地往外冲。这不应受到责备,他们在逃生。

    人被火烤上十几分钟,立刻就口渴。没有水,官兵们把脸贴在泡沫枪上,斜着喝点泡沫水,苦而臭,但能润一润喉咙。

    18点45分,750毫米的管道爆炸、断裂,又一股黑黑的原油冲上天空,高20多米。黑油冲刺到顶峰化为蘑菇云,待云散开之后,明亮的火柱尖尖地冒出来。李永峰组织战士撤退。火势清晰后,再继续组织进攻。

    大连市公安消防支队的其他增援力量到达火场之前,开发区消防大队整整坚持了40分钟,每分每秒都无比漫长。没有他们前40分钟的苦斗,就没有大连支队前7个小时的鏖战;没有大连官兵7个小时的生死拼搏,就迎不来全省消防官兵会战大孤山的完胜。胜利是每分每秒穿起来的,每分每秒是官兵用决心信念堆起来的。火场没有标语口号,全是死拼,路面铺满了大火烧过残留的沥青,咕嘟咕嘟冒泡,踩上去拔不出脚。滚烫的沥青一直灌到战斗靴里,所有官兵的脚都烫起了大泡。水带被粘在沥青上,扛在肩上拔都拔不动。

    泡沫和水越来越少,李永峰不断电告支队长丛树印:“再不来顶不住了!再不来顶不住了……”

    但开发区消防大队还是顶住了,事后他们也总结不出是怎么顶住的。燃烧的原油流到地沟里,把下水道井盖崩到了天上。井盖被烧得通红,噼里啪啦往下落,庆幸的是没砸到一个官兵。“咚”,抬头看,又有红红的井盖被崩上天空,红红地旋转落下来。李永峰这时竟然用开玩笑的口气在对讲机里告诫大家:“注意,天上又掉馅饼了。”他想幽默一下。但官兵们没人笑,也没人躲。他们用手臂和肩膀抱着扛着水枪、泡沫枪把火打后退了100米,怎么躲?战斗靴陷进沥青里拔不出来,没法躲。李永峰事后想到应该这么回答记者的疑问:脚拔不出来,没办法临阵脱逃。事实上,人若想逃,有一百个理由也有一百个机会。对火场官兵来说,这个问题是个伪问题,记者应该问:你们身穿战斗服在上千度高温的灼烧下,流过多少汗?还应该问,你们想过活着走出火场吗?

    在分分秒秒的生死对峙中,人什么都不想了,“铁军”的荣誉不允许他们后退,冲锋就是赢。火场上,李永峰站在第一线,他知道有许多双眼睛盯着自己。“人在阵地在”这话应该改为“官在阵地在”,他是主心骨,他要给72名官兵当一个“好大哥”。这三个字,是他认定的人生最高境界。

    李永峰在前边,干部全在前边,这就回答了那位记者的提问:火场上为什么没人脱逃。

    李永峰欣慰的并不是无人脱逃,这算不上什么荣誉。他的欣慰在于无人退缩。李永峰用非常平淡的语气描述他在7·16大火中的作为:一是把现场情况及时报告给了上级领导,二是把72名官兵全部活着带了出来。

    在750毫米管道爆炸之后,泵房和堆在一边的脱硫剂(双氧水)相继爆炸,李永峰掏出手机,继续向丛树印支队长求援,他头上戴的头盔已在高温下变形,战士们的头盔全被上千度的高温烤变形了。

    丛树印支队长率领着61个现役消防中队,10个企业消防队,317辆消防战斗车正风驰电掣地驰往大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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