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巴黎的街道上,“牛角”依然是人们瞩目的焦点。虽然他已经摘下了羽冠,换上了法国人的外套,衬衫与紧身裤,但那张与欧罗巴人迥异的面孔,红褐色的皮肤,与高大的身材,粗糙的皮肤,还是让他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牛角”已经不如第一次来到巴黎的时候那样紧张——他们第一次跟随着蒙特利尔的总督前来巴黎觐见国王的时候,”牛角”和其他伙伴心中的弦一直紧绷着,他们之前一直在和英国人打仗,甚至也和白皮肤的法国人打过仗——那时候他们也弄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区别。
    后来在国王的授意下,法国的官员与将领开始试着与印第安人平和地相处,印第安人才知道,原来白皮肤人也是有各自的部落与酋长的。而且就和他们一样,为了野牛、河流与土地,他们一样会打仗。
    当初”牛角”愿意到巴黎来,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的同伴与父亲都不同意,因为之前有过印第安人的酋长说是去签订合约,结果一进白皮肤人的军营,就立刻被绞死的事儿发生,他可能连“大酋长”的面都见不到就被他们处死了,但”牛角”很想要尝试一下,他用过那些“太阳大酋长”的商人们带来的武器,虽然他弄不懂里面的技术,但无论是准头,还是威力,后来的商人可比他们原先交易的人诚实多了。
    果然,他们见了法国人的大酋长,那是个有着天空般眼睛的白皮肤人,浑身缀满了闪亮的黄金与宝石,住在巨大的宫殿里,但对他们都很和善,他周围的人虽然有点好奇,但还没有如”牛角”之前看到的那些人——像是看动物一般无礼地肆意打量他们。
    那次他们来去匆匆,但”牛角”和其他人都得到了一份不菲的赏赐。
    这次“太阳王大酋长”的战士们驱走了那些”牛角”以及周围部落不喜欢的白皮肤人,就有人说,应该也将这些白皮肤人一起赶走,不过这种说法很快被如”牛角”这样明晓双方战力的酋长或是祭司责备与压制住了——总有人以为印第安人是一群蛮横无谋的野人,他们可真是大错特错了,事实上,这些阿美利加的原住民非常聪明——他们的战士固然十分英勇,但经过了那么久,和那些外来者打了那么多次仗,他们也已经察觉出来了,很显然,自从有了火枪、火炮,单凭人类的血肉之躯就没办法操控一场战争的胜负了。
    要不然印第安人怎么会那么热衷于与白皮肤的商人们交易枪支弹药呢?
    而毫无疑问的,“太阳大酋长”所拥有的这种武器,是所有人——无论是红皮肤,黑皮肤还是白皮肤人中最强的,他还有使用这种武器的士兵,成千上万,如同在荒原上奔跑的野牛,他们之所以没有到阿美利加来,只因为他们的大酋长还在与这里的其他酋长争夺一个大部落的所有权——这是”牛角”从他的士兵们那里得知的。
    一旦他们做出了那样愚蠢的事情,那位蓝眼睛的大酋长一定会满怀愤怒,将那些如同雷霆般的炮弹倾泻到他们的帐篷上吧。
    所以经过慎重的考虑,”牛角”不但答应了继续与法国人之间的合约,还认为自己应当如同朋友那样去向“大酋长”表示敬意与哀悼,他听说了“大酋长”的母亲离世的消息——这种请求当然不会被拒绝,尤其是在这个时刻,于是他与另外几位酋长,就跟随着蒙特利尔的总督来到了巴黎。
    与一派平静的”牛角”相比,他身边的另一个印第安人就有些烦躁不安了,虽然他的肤色可能要比任何一个印第安人都要来得浅,因为他的祖父并不是印第安人,而是一个英国人,他甚至有个英国人的名字,叫做罗尔夫。
    罗尔夫是在詹姆斯敦海湾地区的印第安部落的酋长,但别看他的祖父是英国人,有着浅褐色的皮肤,一双绿眼睛,但他与英国人却有着深切的仇恨——这种仇恨来自于印第安人与英国人不可消解的矛盾。
    为了土地。
    后世的人们都很熟悉“五月花”号的故事,英国的清教徒是怎么受了当地的印第安人的帮助才得以在新大陆立足,又是怎么在立稳了脚跟后开始恩将仇报的,我们暂且不提,但他们的的确确不是第一批来到阿美利加的英国人,英国人最早1584年就开始试图在新大陆建造定居点了,只是那时候他们还未学会如何伪装,所以在与印第安人的冲突中,反被这些他们看不起的野人击败了。
    后来来到詹姆斯敦的英国人就吸取了这个教训,他们尽量与印第安人维持着和善的表象,甚至与当地部落酋长的女儿缔结婚约——就是罗尔夫的祖父,那几年英国人与印第安人的关系可以说正处于蜜月期,可惜的是假象毕竟是假象,英国人从未考虑过将印第安人视作与他们同样的人类,当因为水源、土地以及野牛等冲突越来越多,越来越激烈之后,已经无需印第安人帮助的英国人悍然与之反目——而还处在原始公社时期,甚至连封建阶段都未能迈入,部落与部落之间不但无法联合,使用的武器还仅限于弓箭,少量的火枪,甚至还彼此倾轧的印第安人根本无法对抗他们曾经的盟友。
    罗尔夫之所以对所有的白皮肤人保持警惕,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与他们的矛盾就如同大树在地里纠缠的根,”他说:“只是修剪地上的枝叶毫无作用,除非我们死,或是他们死,不然就没有解决的地方。”
    “但如果这里的大酋长愿意……”
    “他不会愿意的,”罗尔夫说,“他将他的儿子命名为蒙特利尔,这里的白皮肤人如果有着与某个地方一样的名字,就表示他是那个地方的主人,他将英国人赶走,不是为了我们。”他环顾四周,稠密的人流让他感到一阵阵地窒息:“他的子民也需要吃饭,穿衣服和建造房子居住,在我们的土地上,他们还会狩猎我们的野牛,占据我们的河流,也许还会抢走我们的玉米。”
    “但这位大酋长的士兵已经很久没有那样做过了。”“牛角”说:“他的战士向我发誓说,今后会有法律来限制他们的行为,任何罪行都要得到应有的惩罚。”
    “这份法律同样对着我们。”
    “难道在你的部落中,罪人不会受到惩罚,好人只能无辜受罪么?”“牛角”说:“只要他愿意给我们公平。”
    “向别人祈求公平不如自己将公平拿在手里。”
    “问题是这里的大酋长有着一双无比有力的手臂,”“牛角”说:“你不愿意接受他的礼物,却想要抢夺他的权力,他一定会揍你。”他斜睨了罗尔夫一眼:“而且你肯定打不过他,你的部落和我的部落,甚至所有人的部落所有的战士加在一起都不如他的战士多,他还有数之不尽的武器,小麦和祭司。”
    罗尔夫沉默不语。
    “要说,你也拿了他的礼物啦,今后还要继续拿下去,每一个印第安人,从女人到孩子,从老人的战士——那些白皮肤人带来的瘟疫,只有他的祭司们施展法术才能予以遏制,他是一个伟大的好人,不管将来如何,现在我要为我的部落向他表示由衷的谢意。”
    “牛角”说的是天花。
    听到这个,罗尔夫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天花是白皮肤人带到阿美利加,只要染上这种病,部落里的人就会一个接着一个的死去,就连祭司与酋长都无法幸免,幸存者也会变得身体虚弱,容貌丑陋,就像是一个魔鬼般可怕,这种遭受了诅咒的印第安人也不会被其他部落接纳。
    是法国人的大酋长允许他们的祭司将“牛痘”带到他们之中,如今环绕着蒙特利尔,已经有许多部落有幸蒙受了赐福,但詹姆斯敦海湾地区,是英国人第一个定居点也是最后一个撤离点,那里的部落虽然和英国人为敌,但也不知道如何能够得到天花免疫,直到”牛角”的部落与他们有了接触。
    “牛角”说,如果他们愿意与“太阳大酋长”结盟,那么那位仁善的大酋长也一定会愿意让他的祭司去施放法术,但他也知道罗尔夫正有心重新夺回印第安人的土地——但罗尔夫也一定知道这几乎不可能吧。
    没有狼群愿意舍弃口中的食物,也不会有酋长甘愿让出部落的土地,何况詹姆斯敦并不是罗尔夫的部落夺回的。
    “我们去和大酋长商量吧,”“牛角”说,“他也许会仔细考虑的。”
    “如果可以,”罗尔夫静静地说:“我们也一样可以退让,你说得对,”牛角”,生命与延续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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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第安人与我们的矛盾,或者说,与所有移民的矛盾在哪里呢?”路易十四说:“除了那些过于蛮横,或是天真的部落之外,他们和我们曾经的敌人和朋友一样,都是可以交谈与商榷的。关键在于,印第安人的思想与信仰依然处在一个十分纯洁与朴素的时刻。”
    “我听说过,他们并不信仰某位固定的神灵,他们认为任何事物都是神灵,都应当受到尊重,他们信奉天空、风、流水,山峰,甚至野牛,也因为这个原因,哥哥,”奥尔良公爵说:“他们需要我们遵循自然法则,不可过分掠夺,每一寸土地在耕作一季后就要休养生息,每一处森林在猎捕过后也要留下喘息的时间,每一条河流所投下的渔网也要限制在一定的数量里,他们不容许肆意地砍伐林木,也不容许用火药爆破岩石,更不容许焚烧荒野来开垦土地。”
    “而且他们也已经学会了保证自己的财产不受损失,”邦唐插嘴道:“原本一切公有倒也方便。”
    “私有有时候反而比较容易解决问题,”路易说:“要向一个主人征求许可,总比向一群主人征求许可容易,但就如菲利普所说,最大的矛盾还是在移民与原住民的理念冲突上。”
    “那是因为移民的数量,”奥尔良公爵拨弄着匣子里的糖果,“流民为何会令人畏惧?陛下,还不是因为只要是个人,他就免不了吃穿住行,至少要有食物,当移民过多的集中在一个地方,就如詹姆斯敦,据说他们原先与印第安人相处的也不错,但那里正是沼泽地,耕地不多,当英国人的数量最终达到了一个可怕的数字,不得不与印第安人争夺玉米的时候,他们当然就会不死不休了。”
    “所以一定要避免这个情况。”路易说:“要避免过于集中,也要提防恶劣的天气,要保证足够的补给,时刻保证与盟友的联系与接触。”
    “简直如同一场战争。”奥尔良公爵注视着自己的兄长说:“您是多么地仁慈啊,陛下,如果换了查理二世,利奥波德一世,不,无论是那个国王,都不会如此尽心竭虑地为这么一群无用的原住民考虑,”他带着几分晦暗说道:“您也许不太清楚,您恩赐给印第安人的牛痘疫苗正消除了英国人带给他们的一场危机。”
    “那些人做出什么来都不奇怪。”路易十四不会说,每个英国人都是无耻的窃贼与残暴的刽子手,但能够舍弃家乡,漂泊千里,跑到新大陆去的都是什么人呢?失去了土地的农民,失去了工作的工人,因为宗教迫害而不得不离开的清教徒——现实没有给他们高尚的机会,他们就只能变得卑劣,变得冷酷,变得不择手段。
    一条满是天花、伤寒或是痢疾病菌的毛毯算得了什么?总比自己,或是自己的亲人去死要好,何况对清教徒而言,那些不愿意皈依的印第安人也只是一些顽冥不化的异教徒罢了,而我们都知道,虔诚的教徒有时候也是最无情的暴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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