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飞奔,一路向西,遥遥的可以望见那片杏林了,二人下马,缓步入林。

    但看那杏花,花色白红相间,白为主,红点缀,如同胭脂轻点美人面,花繁姿娇,在这秋季居然占尽了风流。二人悄悄顺着林中小路而行,走到快尽头时,突然映入眼帘一排房舍,碧瓦朱甍,修的很是精致。

    二人施展轻功,一个纵身,跃到了屋顶,掀开一片瓦片,向下看去,屋内此时并无一人,空空荡荡。

    二人跳下屋顶,推门而入,一间不大的屋舍,饰物寥寥,对着正门是一张漆色斑驳的长桌,桌上一坛,清香一束,烟雾缭绕。各色糕点和水果一字排开,长桌后面是一个半人高的雕像,是个女子,体态丰盈,粉红嫩黄的冠服,被雕刻的线条流利,丰美华丽,女子美目流盼,桃腮带笑,一股不甘疏落寂寞之态跃然眼前。雕刀凿刻的栩栩如生,这是杏花花神杨玉环,想来近期都是来此求姻缘的女香客。

    屋内烧香和杏香交织,馨香淡淡,仿若一块温润的璞玉摩擦着裸露在外的肌肤,令人心驰。空间不大,片刻扫视一圈,二人不由得有些失望。这房间一览无遗,细细查过,也并无暗室。许是想错了,也许苏绿幻此刻根本不在这里。

    二人正待返回,突然听到林外几声马吠,那声音若有若无,不知来人是香客还是对手,二人不敢久留,立时从房中撤出,绕到了屋后。这杏林秋季盛开,果然招粉无数,一直到晚上陆陆续续都是在家人陪同下,祭拜花神,祈求姻缘的女子。

    入夜,焦灼的漆黑,急于覆满整片杏林。一道弦月,寂挂天幕,悠悠上升,那柔柔的月光,洒在白色杏林中,越发的孤寂,凄美。星辉点点,近处的山丘凝重沉默。待月升入中天,裹着清冷的秋风,一道黑影,徐徐走来,说是人却听不到脚步声,说是鬼,却看得到在月光下投下的身影。

    就这样一步步,一步步向花神庙走来。

    待近了,她伸出一只如女鬼般惨白的素手,轻轻一推,吱呀一声,满地的杏花碎瓣,挟着寒风,打着旋,涌进庙门内。

    她幽幽地走近花神雕像,从袖中伸出手,长长的指甲,月光透过门窗撒进来,映在上面,似乎还散着光。突然,一把掠过香坛前的三柱清香,霎时揉了个粉碎,张开手掌,捏碎的清香,风一吹,打了几个圈,散了个干净。她使劲握紧拳头,长长的指甲扣在了肉里,渗出了红色的鲜血,竟然丝毫没有在意,眼睛瞪着,如同对峙猎人等待反扑的野兽,充满了恨意。

    她将手伸进坛内香灰中,摸索片刻,花神背后的地板居然分出一条小路来,台阶不算陡峭,小路也不算太低,但光线昏暗,不知通向何处,看不清去路。她拿出一方丝帕,擦干净残留香灰的手,看都没看一眼庙内通明的烛火,就这样一步一个台阶走向了那死亡凝视般的黑暗之中。

    那小路居然蜿蜒到了后山,其实说是山,却不如称作丘,只有几米高。谁会想到,花神庙自地下居然有一条路通向这里,一间地下密室。无论密室还是通路都在地下,只在这山丘最里面留了几方孔用来通气。

    那女人打开密室的门,一张石床映入眼睑,一盏跳动的烛火,发出微弱不堪的光芒,一桌一椅,一杯一壶,一把素琴,置于床头,再无其他。

    她飘到床边,看着石床上熟睡的女孩,眼睛瞬间化成了水。寻了个位置,轻轻坐下来,手指对着女孩肩处穴道轻轻一点,女孩慢慢睁开了双眼。

    “嫣儿,饿了么,你瞧,娘亲给你带了一些吃的来,你快尝尝,这杏花糕的味道,跟你小时候吃过的是否一样。”

    这女人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包,包的方方正正,她解开绳子,一点点轻轻的打开,真的是杏花糕,拿出一块,慢慢的从床侧,伸出手将糕点推了出去。苏绿幻猛地从石床坐起来,顺着石床,向另一侧蹭了蹭,眼睛紧紧盯着面前女人。

    “娘亲?”她顾不得此刻的处境,嘴里轻轻呢喃道。

    “是啊,孩子,你小的时候最喜欢这杏花糕,跟娘亲一样,以前你要这糕点,娘亲总是练功,顾不上你,如今买来给你,你可欢喜?”苏绿幻将右手握紧,不动声色狠狠用大拇指掐了一下中指内侧,让自己镇静下来,然后伸出玉葱般的手接了递过来的糕点。

    她一边吃,一边仔细打量面前的女人,女人很高,瘦弱但不羸弱,浑身散着冰冷的杏花香气。她相貌很美,虽然韶华不在,可清冷的气质,却为她添了几分岁月打磨过的肃穆。她眼睛因为急切显得有些微微发红,一双如夏荷上滚动的露珠般的双眼,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苏绿幻用手轻轻锤了一下后背,那女人眼睛也跟着转了转,苏绿幻顺势向石床深侧挪了一小段,那女人眼睛立刻追踪而来。

    “她不疯。”苏绿幻心念道。

    苏绿幻吃完糕点,鼓起勇气道:“我还想吃”。

    那女人似乎很开心,将糕点打开,舒展手臂,一股脑都送到了苏绿幻面前。

    苏绿幻伸手又拿了一块,小心翼翼地放到嘴边,咬了一小口,长出一口气,含混不清地问道:“前辈的女儿跟我很像吗?”

    那女人眼睛里的光仿佛瞬间消失了,前倾的身体回缩,正襟危坐,冷冷的说道:“你原本可以活着的,只要演好你的角色。”

    女人目露凶光,声音一瞬间阴冷无比。

    苏绿幻瞳孔收紧,以手覆口,轻轻咳嗽一声,“我家中母亲也是跟前辈一般,唯恐我饿着冻着,天下母亲大抵都如此”。见她嘴角抽动一下,苏绿幻继续说道:“小的时候,我跟随母亲到花灯会游玩,一时贪看,竟然放开了母亲的手,我到现在都记得找到母亲时她的神情,跟前辈此刻一模一样,急的眼睛直掉泪,好在母女连心,无论分开多久,总会相见的。”

    苏绿幻说完此句,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跳动而出,半握的手掌,指甲掐紧了虎口的肉,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再试着抬眼去看,只见那女人眼睛,盯着跳动的火苗,忽明忽暗,鼻翼微张,嘴巴向两侧轻撇。

    “你喜欢杏花吗?”

    “喜欢。”

    “为什么?”

    “花可赏玩,果核皆可生食,杏花可以补中益气,曲风通络,改善脾胃,又可令面色红润悦泽,是药家珍品,自然喜欢。”

    “我女儿也很喜欢,她说杏花香,杏花单生,最是坦荡,花瓣白色,稍带红晕,像极了娘亲美丽的双颊。”她的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沉浸在思念女儿的悸动中。

    苏绿幻心里又酸又涩,她也为人女,母女真情,自然触动。她伸出手,一点一点,小心翼翼,蹭到了那女人身边,抚上了她的手背,触手冰凉,如同冬季的冰窟。

    那女人一开始怔了一怔,肌肤相接,温暖的体温,一点点传遍了全身,她忍了忍,终究是没有忍住,微微有些哽咽。她拿出一方丝帕,拭去了眼角如雾气般迷蒙的泪水。

    苏绿幻有些恍惚,这丝帕上似乎绣着杏树,枝繁叶茂,绣工是苏绣,可似乎树并不完整,只有一半,很独特。

    “在哪里见过呢?”她心里微微被刺痛了一下。

    “哈~哈~哈~好一出母慈女孝啊!”

    轰隆一声,密室的门开了,伴随着几声不伦不类的尖锐男音,那女人神色一紧,如同一条藤蔓蜷缩而起,同时,右手自袖中噌的一声,丢出那把短刀,短刀凌空盘旋向那声音砍去,未及那人近身三尺,就被呼啸而出的掌风抨击而回,刀柄再次滑入女人手心。

    “你来做什么?”女人双眼冰冷,直勾勾地瞪着眼前男子。

    苏绿幻双眼望去,那男子一袭暗紫罗衣,腰间一条玄色绣花腰带,一头黑发铺陈坠下,眉色浅描,脸上似乎还搽了细细的香粉,一袭奇香,穿入肺腑。虽说是男子,可这扮相却仿若女子。声带尖细,与面部轮廓,颇为不符,显得有些不阴不阳。

    “鬼荼,好久不见,怎么?不见新人,难不成连我这这旧人都不见了。”那男子说话间,整理抚平因刚刚打斗弄乱的袖口,中指向下,小指微微翘起,置于嘴边,轻轻咳嗽了一声。

    那被叫做鬼荼的女人,斜眼挖了一眼,轻移莲步,慢慢走到密室中央,倚着榆木方桌,坐了下来。“非我不念旧情,鬼灼,我已跟你说过,那录诀孤本在我女儿身上,说不定早就尘归大海了,你却年年前来纠缠,又有何意。”

    “何意,为了我们的大业,你本就该摒弃杂念,与我们携手。如今江湖风起,决不能再有第二个萧玉和。当年一战,神鬼门几乎被屠殆尽,你还想让当年的事再重演一次?”

    “就算他们把这江湖变成人间炼狱又与我何干!即使你的说辞再绘声绘色,也难让我女儿复活。鬼灼,你回去告诉我大哥,我如今呕心抽肠,都是我自找的,与人无尤。我既不需要他派人前来知疼着热,也无须他人问长问短。自我出走之日,我与他就再无关联,极乐净土也罢,人间炼狱也好,我都不管了。”说罢,破掌一击,凌冽的劲风呼啸而出,鬼灼,人影一闪,后退几步,二人两掌相对,石室内微弱的烛光,噗的一声,灭了。

    刹那间,一股强大的气流,泛着白色的光芒,将二人生生劈开,那光如同千丈下的黄泉忘川,波光粼粼,刺的人眼睛都要生生裂开。

    两人相隔不足两丈,鬼荼只是默默看着他,竟自顾微微笑了起来,她的笑从嘴边一点点蔓延,直至极致的大笑,悲哀,孤冷,从那笑中听出了森森的生肉离骨般的疼痛。

    那样的笑容,苏绿幻有些恐惧,但更多的是同情!

    大笑过后,趁着满室漆黑,鬼荼右手半圆而划出,如冷雨般的密密长针,向着鬼灼,斯斯飞了过去。黑暗中,鬼灼足尖一点,急切的退了回去,接着顺势翻转,叮~叮~叮~,漫天花雨,落地而散。

    苏绿幻怔住的一刹,鬼荼自右侧而起,抓起她的右肩,轰隆一声,飞出了石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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