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不见,你又著了两本书,不错不错。有你这样的学生,为师心中甚慰。”
    寇季捏着自己下巴上的胡须,一副高门大德的模样。
    苏洵气的浑身都在发抖,“先生?!”
    寇季见苏洵恼了,摆着手打哈哈道:“两本书而已,没什么要紧的。你若怕名声受损,可以让手底下的官员去做啊。
    你好待也是朝中重臣,手下从官无数,每人发他们一本,让他们去署名不就好了?
    我这个当先生的欺负学生,你们这些当学生的可以去欺负下官嘛。
    你看看人家杨文广,我一本兵书也没给他。
    结果人家拉着枢密院的老臣,硬生生的著出了三本兵书。
    还整理了曹玮行军时候的言论,著了一本《曹公论战》。
    不仅如此,人家枢密院的人还准备奏请官家,将邙山讲武堂定为国学。
    狄青回了汴京城以后,连我都没见,就走了。
    去干嘛了?
    就是去整顿邙山讲武堂了。
    相信不久以后,朝廷就会多出一个专门教授将校的国学。”
    苏洵咬牙道:“一次性设立这么多国学,一个个底蕴都不足,这不是胡闹吗?”
    寇季哈哈笑道:“这你可怨不得我,你得去问欧阳修和贾昌朝。自从他二人奏请将太学和国子监从朝廷割裂,变成一个单纯的书院,并且得到了官家支持以后。
    他们二人就大刀阔斧的在我大宋朝推行新的教化之道。
    眼下还只是国学和蒙学。
    等到国学设立的差不多的时候,府学和县学恐怕就要冒出来了。
    到时候你再看,那场面绝对让人叹为观止。”
    苏洵沉声道:“底蕴不足,冒然设立如此多的学府,有害无益。”
    寇季笑着道:“开始的几年是会困难一些,但只要熬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无论是他们,还是我们,都在做一件亘古未有的事情。
    遇到一些磕磕碰碰,在所难免。
    一帆风顺反倒是让人害怕。
    此事若败,朝廷不过损失一些钱财。
    此事若成,那朝廷就能真正做到人人有书读,人人识字的大好局面。”
    苏洵眉头紧皱着,陷入到了沉默。
    寇季见此,继续道:“如今有国学、府学、县学的事情帮我们吸引朝野上下所有人的眼球,我们刚好可以趁机著书立说。
    等到风声过去了,我们的书也就散布到整个大宋了。
    大宋推行基础蒙学多年,如今蒙童数量多达千万。
    只要我们的书散布出去,稍做引导,就能传承下去,不是一家一户的学说能够阻挡的。
    更不是那些有门户之见的腐儒能够影响的。
    再加上书是朝中重臣,或者掌控着朝中要职的官员所著,但凡是有心仕途的读书人,必然会研究一番。
    只要你们这些人在高位上稳稳的坐上几十年,那我们的学说,就能成为一时显学。
    蒙学、县学、府学、国学,也能立下根基。”
    苏洵一直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寇季郑重的提醒道:“大宋想要强盛,光重视儒学可不行。我大宋兵锋之胜,非儒学之功,乃是工学、兵学、农学,甚至还有经济学等多个学说的功劳。
    儒学告诉我们如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儒学并没有办法让我们战胜敌人。
    战场上,你跟敌人讲道理是没有用的,你得跟敌人动拳头。
    谁拳头大,谁才有资格讲道理。
    治理地方,你也没办法光凭讲道理就能治理地方。
    你得先带着百姓致富,等百姓吃饱了肚子,有了钱财学学问,懂了学问,能听懂道理的时候,你才能跟百姓讲道理。
    如今儒学一家独大,其他学说基本上不见踪影。
    这如何能成?
    久而久之,朝野上下有能耐的人,只有一张嘴皮子,只有一副七窍玲珑心,除了耍耍嘴皮子,动一动心眼,还能做什么?
    碰到一个不讲理的对手,屁用都不顶。
    你也是在辽地当过官的,你应该明白,辽地的罪籍没人给你讲道理。”
    苏洵听到了此处,终于开口了,他沉声道:“学生不愿意冒名著书,学生只能将书发给下属,让他们去著。”
    寇季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也不强迫你……只要你能帮忙将学问传播出去,你就算是为大宋尽心了。”
    苏洵拱了拱手,离开了寇季的书房。
    没过多久以后,包拯、欧阳修、范仲淹等人都相继来访。
    除了包拯和范仲淹在寇季劝说下,选择了大无畏的为大宋牺牲了名声外,剩下的人都不愿意再多著书。
    寇季也没有强迫他们,只是让他们将著书的差事交给了下官。
    他们也都纷纷应允了。
    随后,著书的事情就由朝廷重臣,变成了身居要职的官员。
    总之,在寇季催动下,著书成为了一个时尚。
    只要是个人,只要想写书,就能写。
    唯一的区别就是。
    寇季主导下著的书,会被刊印成册,会刊登一部分在大宋书报上,还会被录入到天圣馆藏书楼。
    其他人私自著的书,就没有这个待遇。
    寇季之所以如此急切的著书,也是为了借东风宣扬新学问。
    唐时,有玄奘法师赴天竺,取得经书,一时间名声大噪。
    为此还特地筑造了一座大雁塔,供玄奘法师翻译经书。
    如今格格巫答应寇季的书籍,已经从巴格达运送到了黑汗国。
    书籍的数量足有百万册。
    运送书籍的人足足有三万余人。
    队伍行进的时候浩浩荡荡绵延了十数里。
    如此庞大的藏书,不可能像是上一次一样悄无声息的运送到汴京城。
    格格巫没有帮寇季遮遮掩掩的意思。
    寇季也觉得没有必要再遮掩这些书籍的存在。
    开眼看世界。
    寇季必须让大宋所有人都明白,在这片土地上不只有大宋一个辉煌的文明。
    在遥远的西方也有一个辉煌的文明存在。
    唯有让大宋所有人认清世界,后世子孙才不会闭关锁国,做井底之蛙。
    唯有让大宋所有人认清世界,才能激起大宋所有人的雄心。
    寇季希望,以后大宋的贵族在土地和钱财不够用的时候,可以凭借着自己的指挥去压榨压榨西方人,而不是一味的压榨大宋的百姓。
    寇季也希望,后世子孙可以跟随元山、曹利用、朱能、李昭亮等人的脚步,去征服世界,而不是被世界征服。
    时间一晃,到了年底。
    寇季假借别人之手,一共推出去了近千本书。
    其中九成多是包拯等人近些年翻译的,还有一成多是寇季自己所作的私活。
    反正真真假假的参杂在一起,一起涌入到大宋,也没人能分辨出那个是寇季写的。
    反正每一本书上面挂着的名字都很厉害。
    民间的读书人即便是不喜欢,也会卖两本回去硬着头皮看一看。
    不为别的,就为以后进入到了仕途以后,能跟自己的上司的上司搭上话。
    比如看过范仲淹著作的《钱论》,以后步入仕途碰见了范仲淹以后,就能厚着脸皮在范仲淹面前自称一声学生。
    钻营之道,早就被读书人们研究的透透的。
    不需要有人去提醒,他们就会主动往里面钻。
    寇季就是知道读书人的秉性,所以才会让范仲淹等一众重臣挂名。
    范仲淹等一众重臣里。
    除了范仲淹年迈一些外,其他人都很年轻,以后在朝的时间会很长。
    在他们主政期间,入仕的官员必须得巴结他们。
    近千本书籍,撒到了大宋以后,立马引起了热议。
    其中大部分学说不被人认可。
    唯有寇季著作的算学和工学,十分受读书人和匠人们推崇。
    主要是算学这东西,做不得假,足以碾压当世算学体系的新算学出现,精通算学的人,除了膜拜、学习以外,没有其他路可走。
    工学也是如此。
    东西好不好,能不能用,能不能造,造一个试试就知道了。
    只要造出来的东西实用、好用,谁也没办法反驳。
    值得一提的是,有人为了帮寇季推行工学,居然在汴京城设立了一座专门教授工学的学馆。
    寇季总算是体会了一下,什么叫做楚王好细腰,六宫多瘦娥。
    在名为铁塔寺工学馆开馆的时候,寇季硬着头皮去参加了开馆仪式。
    工学馆他是十分赞赏了,但是对于工学馆前面挂着的铁塔寺三个字,寇季不是很喜欢。
    若不是工学馆的设立,附和寇季的心思,恐怕活不过第二天。
    就在寇季参加完了铁塔寺工学馆开馆的第二日。
    一则消息传遍了汴京城。
    在遥远的西方,有一个传承了千年的国度,他们发展了千年,拥有百万藏书。
    朝廷耗费了足足数千斤黄金,从遥远的西方购回了百万藏书。
    如今藏书已经抵达河西。
    此消息一出,汴京城沸腾。
    在宋人固有的思维里,大宋就是世界上传承最久远、文明最发达的国度。
    如今有一个等级相当的国度出现,他们自然想好好的观看一下,然后好好的批判一下。
    他们想借此告诉当今官家,那数千斤黄金花的有点不值。
    “先生,您提前将消息放出去,描述的那么夸张,会不会出事?”
    寇季的书房里,王安石皱着眉头询问。
    寇季笑问道:“能出什么事情?”
    王安石沉声道:“数千斤黄金,那些书值吗?”
    寇季毫不犹豫的道:“值!在我看来,数千斤黄金,算是廉价买回了那些书籍。若不是西方的王朝出现了变故。
    我们要拿回那些书籍,数千斤黄金可挡不住。
    很有可能还会搭上无数人的性命。”
    王安石迟疑道:“朝廷有那么多黄金吗?”
    寇季淡然笑道:“只是一个噱头,我拿回那些书,可没花一文钱。”
    王安石先是一愣,随后快速的道:“先生拿数千斤黄金作饵,只是为了引起大宋所有读书人的注意力?”
    寇季笑着点头。
    王安石直言道:“可如今读书人虽然关注此事,但并没有什么举动。反倒是一些好事者,派遣了府上的人,策马赶去了河西去观看那些书。”
    寇季笑着道:“你也学过其中一些学问,你应该知道那些学问的威力。那些读书人没有举动,是因为他们没看到那些学问,等他们看到了那些学问以后,一定会有所动作。”
    王安石沉声道:“那些学问一旦传扬出去,一定会引起儒学的敌视。事实上先生此前传出去的那些学问,已经引起了儒学的敌视。
    如今各大国学的山长、大儒们已经下了明令,谁敢在国学内研读那些书籍,就将其除名。
    所以先生想传扬那些学问,恐怕不会那么容易。”
    寇季摇头笑着道:“我从没有想着一蹴而就。学问我弄回来了,该传的我也传的差不多了。
    能不能学以致用,能不能借此强国,就看他们得了。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准许他们将那些学问纳入到儒学当中、融入到儒学当中。
    若是此举还不能让他们退让的话,那我就带着那些学问去韩地。
    我相信在韩地,无人能阻止我传播那些学问。”
    王安石思量再三,直言道:“学生觉得,他们应该能接受其中一部分,但不会全盘接受。就算要他们接受其中一部分,也必须出一个人跟他们去对垒,让他们承认大食学问中的可取之处,将其纳入到儒学当中。
    先生的身份明显不适合。
    先生若是亲自赤膊上阵,输了颜面无存,赢了也不怎么光彩。
    别人会拿先生的身份说事,说自己被强权逼迫。”
    寇季笑着点头道:“所以我准备让你出主持此事。”
    王安石一脸惊恐的瞪大眼,挑衅儒学,在儒学当中立新宗派,那是圣人和大贤才能干的事情。
    王安石虽然自负,但他还没自负到能比肩圣人和大贤的地步。
    他今年也不过二十岁而已。
    寇季对王安石笑道:“不用怕,如今在朝为官的都是你的师兄,往后借科举出仕的,都是你晚辈。
    所以你去传播新学,不会影响你的仕途。”
    王安石又不傻,不可能被寇季一句话给糊弄着跟天下儒生去作对。
    “学生还年轻,担不起如此重任。”
    寇季意味深长的对王安石道:“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你要铭记此话……身为我的学生,是你的荣幸,也是你的不幸。
    身为我的学生,你入仕以后,起点会很高,也会得到许多师兄提携。
    但相对的你也要建立一番大功业,才能配得上这个身份。
    你诸位师兄临朝改制,如今已经初见成效。
    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只要改制以后,大宋能繁荣昌盛起来,他们就注定会被铭记于史册上,名垂千古。
    他们是我门生,而你是我的入室弟子。
    你要建立比他们更大的功业,才能不坠我的名头。
    如今无论是政事上,还是军务上,都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了。
    还能建功立业的地方,就只剩下了教化一道。
    如今朝廷广开学府,一府之地,不仅有一座国学,一座府学,还有数十个县学,无数蒙学。
    朝廷不惜血本的在推广教化。
    所以注定了我大宋以后会步入到人人识字的局面。
    如此局面,正是推广学问、建立学说的好时机,错过了,可就没有了。
    你跟其他人不同,你有我支持,有诸多师兄帮衬,只要你愿意,你建立的学说就能出现在国学、府学、县学当中。
    别人是拦不住的。”
    王安石终究还没有成长到跟天地、祖宗、礼法叫板的地步。
    所以寇季一席话说完,王安石的脑子很乱。
    寇季见王安石脸上充满了挣扎的神色,就继续道:“一旦大食的书籍从河西运送回来,一定会有无数的读书人扑上去,从中找出不足之处,加以诋毁。
    但也会有一部分读书人陷入到其中,从中寻找到自己的道路。
    百行百业,自然不需要你多管。
    可一些天地至理,一些圣贤之言,一些类似于经书的东西,都需要有人去引导。
    没有人引导,那些深陷其中的读书人就会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碰,最后碰的头破血流。
    直到有引导者出现,他们就会前赴后继的扑到引导者身边,供引导者驱使,宣扬他们学到的学问。
    只不过等他们一步一步的崛起,时间太长。
    我不会一辈子待在汴京城,更不可能等一辈子。
    所以我让你出去,以引导者的身份,引领他们。
    成为他们的魁首,开宗立派。
    你有无数的优势可以借用,所以你去引导他们,远比他们自己摸索,更容易崛起。
    一切的路,对你而言都是平坦的。
    你只需要拿出勇气,去面对那些儒生。”
    寇季一席话,不参杂任何水分。
    他说的句句真实,句句在理。
    有领导者的学说,永远比没有领导者的学说崛起的更快。
    王安石背靠寇季,寇季坐下是整个大宋朝堂。
    王安石等于是代表着官方在推行学说。
    做起事情自然顺风顺水。
    至少官面上没有人会为难他,甚至还能帮他打压对手。
    王安石额头上青筋暴起,脑子里显然更乱,他盯着寇季声音有些低沉沙哑的道:“学生不认为西方的学问,就胜过我大宋学问。”
    寇季摇头笑道:“我没说西方学问胜过我大宋学问,我也没说让西方学问取代我大宋学问。
    我只是觉得,西方学问中,有一些可取之处,也有一些跟我们大宋学问共通的地方。
    你要做的是吸收其中的可取之处,以及共同的地方,将其和圣人典籍结合在一起,又或者是充作圣人典籍的延伸。
    甚至可以将其当成是学习了圣人典籍以后领悟出的新东西。
    它终究会变成儒学的一部分,而不是取代儒学,又或者跟儒学分庭抗争。
    我也不可能让自己的学生跟整个儒学为敌。
    你要做的,只是将其中的精华,变成我们的东西。
    至于它来自何处,何人所作,亦或者带着什么样的标识,你无需关注。
    你就算说那些东西是你学习圣人典籍领悟的,也不会有人出来说三道四。
    你若是能将其中的j精华融入到儒学当中。
    我有的是办法让人忘了那些东西是西方来的。”
    寇季说将西方学问中的精华融入到儒学当中,而不是跟儒学对立,王安石表情缓和了一些。
    作为一个宋人,作为一个从小学习儒家文化的读书人,作为一个将儒家文化当成祖宗对待的人,他不愿意让任何学说取代儒学。
    寇季也没有这个意思。
    他在做贼,在偷人家东西中的精华,填补自己的不足。
    而不是借着人家的东西,推翻自己的东西。
    所以他不可能让西方学问和儒学对立。
    他需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健全的,囊括了百行百业、百家学说的儒学体系,而不是一个只有圣人文章的儒家学说,更不是一个取代儒家学说的新学说。
    儒家学说从诞生,到传承至大宋,也吸纳了许多东西,也改变了许多东西。
    它是具有包容性的,但也拥强烈的排外性。
    正是因为有强烈的排外性,使得儒家学说一直是一个学说,而不是一个完整的儒学体系。
    寇季现在要做的就是迫使它放弃排外性,开始吸纳其他的学说、学问,完整儒学体系。
    在这个时代,寇季没办法摧毁儒学,建立新学体系。
    所以他只能迫使着儒学自己吸收。
    儒家学说诞生的前千年,学习的不是五经,就是六经。后几百年,扩充为四书五经。
    来来回回就几本书,却治理着一个传承了数千年的文明。
    即便是有一些其他书籍出现,也只是这几本书的延伸。
    几本书?
    能供应一个王朝的需求?
    能供应一个文明发展的需求?
    如此不科学的行为,居然被一代又一代的王朝沿用。
    不出问题,那才奇怪。
    寇季现在需要的就是打破它,打破几本书对学问的约束,将其推到几千本、几万本,乃至更多更多。
    构建一个不断延伸、不断扩充、不断发展的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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