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亮漆刷就的扁圆木板在不怎么亮堂的殿中盈盈闪着几朵光电,白晃晃的直刺得人目痛心也寒。

    木板高举,携着呼呼而过的喧嚣风声,夹着皇帝刻意放任的暴怒,狠狠的落在元恂的身上。元恂吃受不住,身上一阵痉挛,痛呼声冲出喉咙,响彻大殿。

    头脑因为疼痛而有的刹那空白让元恂有些不知所措,他一直以为自己就算怕疼也不至于意志力太差,可他现在发现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早知道,就带上“保护措施”了……

    板子没有丝毫的犹豫,举起又落,绝情的重重击打下来,一下、又一下。每一板的疼痛都是剧烈,自最上方的肌肤丝丝渗下去,仿佛一把利刃缓缓的割穿过薄薄的身躯。而每每前一板的疼痛方消丁点,正要蔓延至四肢百骸,便又一板子落下。

    伤痕没有办法不叠加,当板子再一次落下时,意料之中的狠狠碾压上才散去疼痛的伤痕,眼前一阵发黑,他不受控制的往后一仰,意识迷离中,他听到自己胸腔嘶吼出的喊叫。手指紧紧扒住刑凳,他心里默念着祈祷着他父皇赶紧消气,也希望自己赶紧失去知觉的才好。

    云鸠儿是小太监,很小的时候就去了势入了宫,从小到大挨打跟吃饭一样平常,他跟元恂“传授经验”,一就是要大喊大叫,既可以减轻疼痛的难捱程度,还可以向人表明他受教了,刑罚也会快些过去。

    宫里的规矩,宫女挨打不可出声,太监挨打要大声求饶。在大家看来,太监是没有脸的贱奴,所以对于这条“经验”,元恂是很不齿的,他想,自己堂堂一太子,仪表堂堂翩翩君子,就是挨打,定也是要英姿飒爽的!就算痛极满脸汗水那也得是楚楚可怜状,而不是嘶吼。

    而现在,别说按照他设想的去做到,就连想他都完全没办法去想。

    忽然一记板子破空落下,比任何一下都用力都沉重,砸的他险些去了半条命。元恂惨叫着回头去看,原来是皇帝夺了板子亲自上阵。就算都是练武的有力气,但他父皇从来没受过训练,打起人来完全是蛮力,马背上得天下的鲜卑族人、大魏皇帝,力气可真是不小,还没有章法,也不懂技巧。受过训练的侍卫都是让人疼而不会大伤筋骨,抑或让人疼且大伤筋骨表面还不太看得出来,可他父皇出马……

    真的太疼太疼,元恂嘶吼个不住,紧紧抱着刑凳大哭特哭。疼痛一阵盖过一阵,额上细细密密的汗珠益发的多起来,继而混聚一起,合为豆大的一粒,顺着面颊的弧度或急或缓的无声滑落,只余下丝丝痒觉,却又很快的被身上那无止尽的痛楚,吞噬得再感觉不到。

    终于身上沉重的板子渐渐轻飘了,但因着到底是伤上加伤,怎生也没有减轻什么痛楚。他知道皇帝到底是打累了,终于听到一声:“元禧!你帮朕!给朕接着打这个逆子!狠狠打!”

    拿过刑杖的元禧叹了口气,趴在刑凳上的元恂松了口气。

    明显轻下来的板子,令生生挨了数十折磨的元恂终于从痛楚中扯回了那么一丝理智,即使伤痕重重叠加,依旧是很痛,汗如雨下,但终归恢复了点理智。他一向爱惜面子,是以很快的就一咬牙关,硬生生堵住了喉头处奔涌欲出的痛呼,化作一声闷哼。

    皇帝显然对这不满意,他继续放任着自己的怒火,以达到痛打太子杀鸡儆猴的目的,他怒吼着让元禧狠命下手,“打死也是他活该!”

    元禧答着是,板子却也没重多少,只是到底打的也不轻,元恂却自始至终狠咬牙关,娇生惯养长大的身子受不住,便狠狠一咬嘴唇。唇上鲜血随即涌出,破处积成血珠,新的一板下来,元恂一个震颤,血珠或被打散滴落地面消失不见,或弥漫入喉头口腔,在元恂头脑昏昏沉沉的嗡嗡作响中含糊挥去。

    元恂已几近昏迷,身上痛楚到了极点,炸的整个头脑混沌一片。迷迷糊糊中,他听到皇帝的怒吼:“拓跋恂!你知道错了没有?”元恂不答,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对于元恂的不答话,皇帝更是怒火中烧:“朕问你话!”元禧放下木板,忙上前去,拉住盛怒的皇帝,劝道:“陛下!太子必然是知错了的!只不过现在怕是昏过去了。恕臣弟多嘴,太子犯错,您教训一番即可,不宜打坏了太子才是。”

    台阶铺好了,但嘴上不能松,皇帝点了点头,继而怒指元恂道:“他皮糙肉厚还怕挨打?”

    元禧垂首:“陛下,太子年幼不晓事。”

    “罢了!来人!来扶太子!让他滚回他宫里头去!”想了想,他又把方离开没两步、抬着元恂的几人叫住:“等等!扔去城西别馆,闭门思过。”

    太子府都不许住了,这是要废太子啊!元禧一惊,连忙劝阻道:“陛下!”

    皇帝挥了挥手道:“不必多言!”

    天色昏昏沉沉,闷的人透不过气来。雷霆不断,白芒自天边一下一下的打下来,紧接着又是轰隆鸣响。一日骤雨,傍晚方歇,后园中新开的花,败的一败涂地。花凋枝残,花叶吹离枝头,飘飘然落入其旁那方浅浅清澈池塘,搅扰了池中一方初生皎月。波纹漾漾,送那残花流转塘中,久久不休。

    翌日清晨亦无明媚阳光,小径幽幽,繁华点点铺陈其上,粉粉的花瓣儿上些许颓然金黄,昭示着秋风的残忍摧残。素苡把香囊挂上枝头,愿望默默许下,只愿君得安康。苍天无眼,世风日下,人心险恶。长路漫漫无尽,不知何处,可得以安生……

    “七姐好兴致!”韩瑛蕊悠悠从身后转出:“哎呀,大清早的来赏花的,恐怕也就我同姐姐了!想来也是有缘。咦?姐姐这是跑哪儿去弄得这一头灰呀?哦,也是,奴才们嘛!见风使舵的多了去了,他们也不知姐姐迷起太子来时是什么模样,让他对你另眼相看的呢!”

    阮氏摇头,韩瑛蕊还是这般沉不住气。但也未阻止,只上前去替韩瑛蕊理了理鬓发:“蕊儿何苦,无端费这样多口舌?”

    抚着新染的红指甲,韩瑛蕊不高兴的嘟囔:“母亲惯会帮着外人欺负棉儿。”

    这孩子又听不出好赖话,又当真了!阮氏当即又好气又好笑:“蕊儿!”

    “好好好!”韩瑛蕊道:“母亲对我最好!整日教我说这些子违心话也不知是要做甚!”

    一年前头日来府,阮氏重罚于她,而后第二日再见阮氏,她哆嗦着站在阮氏跟前嗫嚅着唤“母亲”,却反被冷冷斜了一眼,她记得那日阮氏的话:“以你的身份也配叫我‘母亲’?你叫不叫岑姨娘娘亲其实我并无所谓,但你不要叫我母亲,你这般叫只会作贱了我。不过一个庶出的女儿,也好意思腆着脸跟我们套近乎?”

    素苡缓步上前:“三夫人、蕊妹妹。”

    外人面前,她与阮氏的疏离并不会让人认为是阮氏苛待庶出,反倒会让她给人留下无礼印象,谁叫人家表面功夫做的好,人人都要赞一句“贤惠佳妻”呢!

    可惜贤惠佳妻大夫人阮氏仗着小聪明逍遥多年,上天赐了她一个韩瑛蕊。就依着韩瑛蕊现在这样,就算一切变故都不在,她能顺顺利利嫁进府,哪怕阖太子府上下就唯她一个女儿家,即使她青春永驻……太子也不会对她有多久的兴趣的。一个人的任性,终究有一天会到达敬她爱她的人的忍耐之最大限度。素苡嫣然一笑:“不知夫人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阮氏扶了扶发髻上的步摇:“听闻岑姨娘身子总不见好,身为主母,我理当来瞧瞧。”

    素苡福身:“劳烦夫人跑这一趟,素苡代姨娘谢过夫人。”

    阮氏扬首:“怎说我与岑氏也是一同伺候三爷的人,理当互相细心照应,况且往后,你与蕊儿要同入太子府侍奉,那可是要亲上加亲的,不也要彼此帮衬?”

    韩瑛蕊当即就不乐意了:“母亲!谁和她亲上加亲?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算个什么东西!配和我平起平坐?再说,那太子现下失势,今儿早上父亲上朝会,到现在还没回来,肯定是有要事相商!说不定就是太子那事儿……”

    忽听咚的一声,竟是小艾在石子径上跌了一跤。韩瑛蕊轻哼:“果然是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奴才!一样是没规矩的乡野丫头!”

    素苡微微一笑,心道那小艾的主子可是你的母亲大人呢!

    小艾连忙告饶:“八姐儿恕罪!小艾只是,只是,只是怕……刚得了消息!太子殿下他……陛下让太子居城西别馆,闭门思过!”

    阮氏大喝:“什么!”想了想,她扭头便走。好好的太子说失势便失势了!那她蕊儿怎么办?这一遭,就算以后与元恂也是个逍遥王爷,但终究和富贵沾不上边!老夫人的女儿能坐上夫人位,为何她的蕊儿却与之擦肩而过?难不成,往后她的宝贝女儿还要嫁给一个没有前途的弃子?相较而言,素苡却是淡然,她转身回屋,对小艾道:“回屋替我更衣。”

    小艾一惊:“您……这,不好吧?”

    素苡冷冷晲她一眼:“我说的话你没听见?”

    小艾垂首:“是!奴婢这就去打水伺候姐儿梳洗。”

    素苡道:“你最好别动歪心思,别想着去告诉三夫人告诉父亲,你现在还是我的人呢!等会儿去探视我不会宣扬,你,得跟着我一起去,如果最后父亲怪我罚我,也少不了你的那一份。”

    小艾慌忙点头不住,老老实实去拿了盥洗的盆:“是!奴婢一定听从姐儿的安排!”

    太子被拖进了别府住下,高烧不退,太医们束手无策,幸好太子已经失宠,倒也没牵连他们被处置。昏暗的寢间里,元恂方上药完毕,正疼的厉害,哼哼唧唧个不住。他把头深深埋在枕头里,沉沉的喘着气,借深呼吸缓解身上的疼痛。

    手边空处忽陷下去一块,来者却悄无声息,他想看看来者何人,但却着实没力气,也不敢再扯动已经很疼的伤口了,他问:“谁?”

    依旧静默。元恂蹙了眉,伸手去摸,却不想这样趴着的姿势动个胳膊还能触及伤处,又是一口凉气倒吸,他怒喝,却因为没什么气力,显得一丁点儿怒喝的气势也没有,他道:“嘶……到底是谁!好歹吱个声儿……”

    还是静默,半刻,一声少女的轻笑,终于打破了这只有一个自言自语一般的静谧。元恂叹了口气:“原来是你。你说说你,一个姑娘家身上也不熏香料,你不出声,我如何也猜不着啊!”

    “我哪儿有你们金贵!不习惯把上上下下弄的处处香气馥郁缭绕的。”素苡伸手轻轻的碰了下元恂的伤处,元恂疼的一抽:“你干什么!”

    “你还知道疼?”素苡没好气:“我都不敢跟我爹明面儿上顶撞,那可是你父皇!陛下天威,能容下你任性?”

    忽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声,素苡赶忙回头,一晃明黄撞进视野。她忙跪地:“臣女素苡请陛下安!”皇帝扬手,身后有太监搬来椅子,皇帝便坐在了元恂榻旁,素苡则恭敬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

    元恂勉力拱手一揖:“父皇请恕儿臣无礼。”皇帝点头:“躺着吧。”“是,谢父皇。”皇帝欲去瞧元恂的伤,却不料方触及伤处上盖的被褥便听见元恂一声闷哼,便赶紧放了手。抬头看到素苡闭着双眼侧身而立,反应过来此处不仅自己,还有一位未出阁的闺中女儿。

    有些许尴尬,他道:“你们都先先退下吧。”素苡欠身:“臣女告退。”皇帝想想又道:“在门外等朕片刻,朕有话问你。”

    “她倒是有情,是你被囚以来第一个探望的吧?”

    元恂抿唇:“儿臣一罪人,怎还能要求别人常来探望。”

    “你有没有罪,有什么罪,朕比你怕是还清楚些。你已经位居太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这么早就预备着夺权?”

    元恂沉默。

    脑海中闪过无数次在噩梦中出现的一幕,皇帝叹息:“朕见过母子相残,所以,朕不愿与你也到那般地步,朕的意思是给你处清静地界待着。恂儿,你要她作陪吗?”

    元恂摇头:“儿臣不过一罪人,往后无论何时何地,带给别人的恐怕都只有麻烦。所以,儿臣不能逼迫别人舍身相陪。父皇仁慈,废了儿臣亦予儿臣一处可待,儿臣知足。”

    皇帝看了看他,昔日大殿上整日与他顶嘴的意气少年如今一朝便成长。他身为皇帝,总有些时候不自由,有些事情不能自己做主,元恂不是个好君王。良久,他道:“你且歇着,朕再想想。”

    素苡于外静候,见皇帝出来,再而行礼问安。皇帝负手静立,道:“如若元恂被废,到时候,你还会如这般待他吗?”

    不过最坏的情况。素苡低垂眼帘:“臣女幸得殿下关怀,既已认定,又怎会变卦?”

    “说的好听。元恂一旦被废,即使有命在也绝不会过的多舒坦,陪着他的人亦如是。所以自古以来废太子都不会活太久,一朝跌落深崖便会想着反抗,可朕不想父子做到这个地步。虽然朕与太子是父子亦是君臣。而女子出嫁,最初都是为了荣华,情感乃第二位,你嫁他,只有共苦而无同甘,也愿意?”

    “臣女认人,至于身份,或许身份低些还能予以臣女想要的一生一世,而富贵往往妻妾成群,有所得必有所失。”

    “那倘元恂被废迁至远地,你愿意陪他同往吗?”

    素苡把身板跪的直直的:“臣女愿意,但,仍有相求,愿陛下应下。臣女身份卑微,母亲缠绵病榻,恐不久矣。臣女相求之一,便是臣女方满两岁的小弟,臣女在府,也只能护得半点周全,倘臣女离去,又是嫁给废太子……小弟的日子必定不好过。所以臣女愿意,也还请陛下怜悯,不过对臣女父亲一句嘱咐,父亲必定当真,有所顾忌。二者,臣女愿嫡妹可解除与太子的婚约,再行另嫁人家。三者,臣女愿陛下答应,若殿下无反心,还请护殿下周全,不过一世平安,在太子位或许得不到,离位而去,不能还得不到。”

    皇帝沉默了半刻,点了点头:“你先去吧,容朕三思。”

    素苡起身恭敬退下。她知道,皇帝要三思的不是她说的条件,而是是否要元恂就这样下马。二皇子元恪听闻是个软和性子,也没有大主见,真若一朝登基,怕是江山不稳。皇帝必定也是清楚的,而大魏又没有兄长尚在弟弟继位的先例,不可能另择子嗣登位。天下至尊,亦有天下至尊的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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