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炭炉把屋里烤得暖暖的,炉上架着的瓦罐里在熬着药汤,丝丝热气从盖沿推挤着又手脚敏捷地逃窜出来,带着酸苦的味道,在屋子里放肆错乱地跑动着。

    木疆错蹲坐在矮凳上,高大的身形蜷成一座低矮的小山包,捏着一把旧团扇,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时不时还上手捏捏围放在炉边的几只小小个的红薯,在确定没有熟透后又悄悄地摆了回去。

    屋里的药味越来越浓,掀了盖子,罐子里奔腾着的黑黄色液体粘稠的紧,面上还在不断地翻起大大小小的泡泡,看起来就像是熬制了一锅变质发馊的浆糊。木疆错见着难免有些皱眉,这锅浆糊是自己亲手熬制出来的,一会儿他还要亲手给迷心灌下去,单是现在想想,就觉得很是于心不忍。

    药是医馆里的小厮照着白奶奶手写的药方抓配的,药方上的笔锋承转苍劲有力,可内里的东西的确有些让人摸不清楚头脑。木疆错接过几大包草木药材,小厮让他在堂里稍等,自己开始屋前里后地进进出出,陆续给了他几个湿漉漉的纸包来,还一脸严肃地拿红绳绑的紧紧的,木疆错本来是没什么兴趣的,可小厮的这般神态让他突然特别想知道这些纸包里究竟藏得什么,终于忍不住好奇,偷偷地把纸包们展开一个角后,看到的东西让他硬是愣呆了好一会。

    后院现挖出来的蚯蚓和鼻涕虫,养在地窖陶罐里的几只长相怪异的大虫子,还有两条刚剪下来的还沾着黏液的新鲜壁虎尾巴...

    这些也就算了,可在木疆错强做镇定地道了谢转身要走时,又再拖拽了一条大肥鱼追上来算是个什么意思?

    “城督大人,此乃白奶奶亲自喂养在井中的东海福鱼,药汤半成后再破腹取胆,切记胆汁一定要尽数入药。”

    “那其他?”

    “哦、”小厮将挂住鱼嘴的大长铁钩递给木疆错,笑笑道,“奉白奶奶的话,鱼身其他交由城督大人自行处理,此乃东海稀有,熬制煨汤食之或可求得福报,这些都要看个人造化,不过为大、为这位姑娘补补身体还是可以的。”

    “大什么?”木疆错糙归糙,但不代表他缺心眼,虽然小厮转的很快,这稍许的停顿他还是听得明白的,有问题。

    “啊、小人本意是想说熬制鱼汤为大人您补补身体,可眼下有这位姑娘需要大人照料,自然是这般说法方才更妥善些的。”小厮慢条斯理道。

    “原来如此,多谢了、”这话有条有理,木疆错觉得自己有点想多了,遂点头致谢出门去。

    “折煞小人了,慢走。”

    即使是有千万般的不理解,木疆错也还是回家照着做了,白奶奶虽然时常神神叨叨,脾气也大,但以她的医术医德,配异北第一医师这个名号是当之无愧的。

    清水一捧,待清水煮沸后,按着药方上记录的顺序将材料都放进罐中,木疆错一度以为这么多的材料只掺一捧水是肯定要糊底的,可熬煮约摸半个时辰后,药汤虽然慢慢的成了这般模样,内里仍是顺滑的很,倒是不见半分要糊的迹象,只是这气味着实难闻。

    异北之中有句很是中肯的话,唤做:宁窥郎君浴,不问白婆汤。

    话中的这个郎君,指的是异北城主赤萧铭。这句忠言是告诫有病要服用白奶奶开的药汤的人,宁可去偷窥城主沐浴被打死,也绝对不能对这药汤的熬制过程感到好奇。这话以前在木疆错听来是大家言重了,现在他觉得概括的相当精准,如果换作自己,宁可去偷看城主大人洗澡,即使被抓住了被照死了打,也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喝这个东西的!!

    药材一份一份地进了锅中,手边只剩下那条肥头大脑的东海福鱼了,取了鱼胆握在手中,把鱼身放进门口的大木盆里,想着明天洗洗干净应该还可以炖得出一锅好汤。

    瓦罐中的酸苦之味已经浓郁到了极点,单凭这气味就可以猜到这药的味道会有多可怕了。就算知道不是给自己喝,木疆错在挤破苦胆的时候手也是忍不住抖了两抖。做完这些,木疆错拿起药方对照,可看到后面的一段话之后,嘴角莫名地抽了抽,

    “药材尽数放入后,盖上盖子继续熬煮,直到药汤煮至浓白清香即可,须令其在其在丑时服下,切记。”

    熬至浓白清香??

    认真的?

    木疆错揉揉眼睛,又仔细辨认了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许是着急要出城去约会,白奶奶最后这几条写的越发地潦草,再三确认之后证明自己确实没有看错。

    既然这么写了,那就熬吧,熬白?

    这个可能有点难度,木疆错心想。

    散着腥苦气味的胆汁入罐,木疆错飞快地盖上盖子掩住那股味道,掌心还握着挤破的鱼胆皮还有沾黏在手中的腥臭汁液,出门去将胆皮扔到小院中的雪梅树下,蹲下身捞了一把白雪来搓手,搓揉了好一会,换了好捧白雪,掌心的腥臭味仍然没有去除掉半分,可即便如此,木疆错还是机械般地重复着,脑中同时也在质疑自己:

    他方才为什么要用手掌整个握碎?为什么不用指甲掐开一道口子再挤进药汤里?

    但很快就为自己做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大概是因为这样比较爷们儿吧!

    在屋里呆的久了,衣甲上冻住的冰已经被暖化了去,成了湿漉漉的一片紧贴在皮肤上,这刚出来一会儿,碰了些寒风又开始有了要重新凝结的意思,湿了衣料再遇着冷风,是会感觉更加寒冷的。木疆错不自觉的连打了两个哆嗦,缩了缩脖子取了干衣去客房换上。暖炉上还坐着药,定是没有办法再烧热水洗澡了,木疆错也就只拿了块干棉巾简单地把身上擦干后就换了。

    客房闲空了很久,屋顶窗角都破旧地露了些间隙,呼呼地往屋里灌风。这是木疆错小时候住的屋子,他也是好久没进来过了,用换下来的湿衣服堵住漏风的几个缝口,再三确定捂好了之后木疆错才闭紧房门。这房子如今即使不住了也不能任它破败成这幅样子,想着过几天自己不当城督了,定是要找个时间好好拾掇拾掇这间屋子了。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迈着步子进了东间,这会儿红薯应该是熟了吧?

    从早到晚忙活了一天,只有早上呼噜地一碗凉稀粥之外就再没有一粒米下肚,玩儿命地卖了力气干活,可除了顿揍其余什么也没捞着,木疆错觉得他这个城督当得的确是有些不称的。

    木疆错知自己憨笨,尽管他费劲心思,却还是事事不如人意,其实他也没太指望自己能够飞黄腾达出人头地,可当罗禅来找他替自己去城督的位置坐上一坐时,平心而论,木疆错心中也是隐隐地存了些火热的情愿,若能侥幸坐稳了这个位置,许是就有追求心上之人的资格了。

    可现在不光城督当得一败涂地,又莫名奇妙地多了个女子在他的房中,昏睡在他的榻上,自己不明不白地就占了人家的便宜,毁了姑娘家的清白名节,干了这么些混蛋事,当真不负责地不管不顾了,岂是大丈夫所为?可若真是娶了,所娶非是心爱之人,失了本心,又岂是大丈夫所为?

    这么往脑中一来往晃荡,心中烦恼拥挤,突然就不觉得有多饿了。滚烫的红薯团在手中左右扔着,木疆错的视线却是一直落在榻上。

    榻上的女子安静地睡着,嘴巴没有闭紧而是微微张开,顺着一下一下的呼吸,唇角淌着晶莹的水渍...这般看起来着实失了些礼数,毕竟是个女子家,这番睡相很是不雅。

    她的五官生的平淡无奇,眉毛疏淡,肤色蜡黄,面颊上尽是深深浅浅的斑点坑洼,像是个低等的劳作邑中憔悴女子的长相。城中女子不会有这般相貌的,即使是打扫伺候人的婢女或者是日日熏在厨房里的厨娘,她们也都是会极为注意自己的容貌,想着法子地打扮干净整洁,绝不会允许自已的脸蛋被糟蹋成这般。

    可就是这样一张脸的女子,在那一片冰湖之上,惊异、恼怒还有羞愤,这些表情毫无掩饰地出现在脸上的时候,脸上就像是突然闪了光,让他根本挪不开视线,羞愤伴着红霞晕出来的时候更为甚,那时候他在想,这世上大概没有比她更真是实灵动的女子了吧,纤腰美腿的出挑的身段真真是勾了他的魂去…

    堪堪反应过来后木疆错蹭地站起来,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大骂自己龌龊!

    女子的呼吸依旧安静,炉火燃烧的声音和陶罐里的咕嘟声也都不大,木疆错面颊绯红,手足无措地在屋里来回转了三四圈,这种安静的氛围让他更加不齿方才在自己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了。

    给自己倒上三杯茶水接连着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决定做些什么缓解此刻的尴尬,拿起屋角的扫帚在屋里把里屋和小厅拾掇干净,屋内不大,闲下来又赶忙去找了块抹布去擦书桌和书架,心不在焉的,来回回也就只擦那一处地方,不一会儿又突然又扔下抹布跑去看暖炉里需不需要加木炭,发现不用之后,木疆错空着手转了两圈终于又重新坐回矮凳之上。

    脑子里还在乱七八糟,木疆错觉得手脚放在哪里都觉得不太好。

    突然就莫名地伸手去揭了熬药的瓦罐盖,许只是想闻闻罐子里的恶心味道让自己清醒清醒,盖子掀开的时候确实就清醒了,眼睛蓦地睁得老大,不敢相信地又闭眼再睁开了一遍…

    瓦罐里盛着一片浓白之色,再闻不见那股腥臭之味,就像是一罐清水一般,可若是贴的近了,又能够隐隐嗅到一丝丝的清甜味道,有点像是东地盛产的梦姜莲子夹在米粒中蒸熟的味道...

    这药…就算是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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