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白与苏子卿二人今夜酒逢知己,相谈甚欢,殊不知,假山底下有人正坦荡地侧耳听着。

    两人都沾了酒,有些醉意,不知是酒后胡言还是真话,苏子卿藏在心里的话,借着醉意一并吐露出来。他望向远处,轻声道:“其实,我早已知道你是女子。”

    宁白微愣,随即目光闪躲,四处张望,稳了稳心神,浅笑着否认道:“苏公子可是醉了,相较与其他男子,我确实是显得瘦弱了些。”

    苏子卿缓缓转过头,看向她,“你叫宁白?”宁白乖巧地点头。他接着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片刻,才语重深长地摇头说道:“宁白此名实在不符你,你本佳人,奈何取了一个公子之名。”

    宁白无奈地伸手抵着膝盖,撑着脑袋,“宁白之名乃父母所取,我岂有胡乱改名之理,再者,我乃男子,并非佳人,苏大公子可记住了?”

    假山底下的徐风不知怎的竟嗤笑出了声,赫连堇弋淡漠地睨了他一眼,徐风立即躬身,小声道:“请殿下恕罪,属下一时不觉,笑出了声。”

    赫连堇弋如松柏,屹立在寒风之中,沉着声,道:“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何笑?”

    徐风不禁悄悄偷瞧了自家殿下一眼,一无情绪,二无动作,确保自身安全,这才如实道:“属下只是觉得,宁大夫本是女子,却把自己是男子说得如此理所应当,字字诚恳,实属不易,属下一时没绷住,这才笑出了声。”

    赫连堇弋清冷的声音顺着说道:“绷住便好,若是绷不住,便请宁大夫在你脸上扎几针,自然就绷住了。”

    徐风憋着屈,应了声“是”,忽然觉得,最近,他是愈发不了解他家殿下了。

    苏子卿说着说着,眼神迷离,不知不觉,偏着头靠在宁白的肩上。宁白低头看着他,摇了摇他的头,轻声问道:“苏公子?”一不作声,“苏子卿?”仍未出声。

    宁白任由苏子卿的脑袋搭在自己肩上,忽而,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像是与醉得不省人事的苏子卿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苏大公子说得对,宁白本就不适合我,悄悄告诉你,我本姓慕,仰慕的慕,爱慕的慕,至于名,我便不说了,也不知此生可否再唤回此名,若是可以,你是我第一个认识的朋友,我便第一个告诉你。”

    假山底下,徐风突然觉着周围冷的极快,自家殿下面无表情的站着,也不知活动一下,身子能暖和些。

    片刻,赫连堇弋沉着声吩咐,“苏大公子喝醉了,去将他送回寝殿,好生休息。”

    徐风怔怔地遵了声“是”,便动身爬向假山。

    宁白虽醉意微醺,隐隐听见了动静,半抬眸,眯着眼,轻声问道:“是谁?”

    徐风爬得快,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便冒出半个身子,听见宁白方才询问,恭敬应道:“在下徐风,宁大夫不必惊慌,在下只是来将苏公子送回寝殿的。”

    许是酒喝得多了些,宁白蹙着眉,揉了揉太阳穴,随口道:“来了正好,苏公子醉得沉,实在无力搬动,还以为今晚就要宿在这假山上了。”

    徐风会武,抬一个自然不是难事,他轻巧地将苏子卿一把捞起,起身时,苏子卿的脚踢到了放置在脚边酒坛,酒坛顺着假山倾斜的地方,滚落到假山下的草地,幸好坛中早已无酒,不然名满绥阳的醉仙酿就可惜了。

    醉仙酿易使人醉,苏子卿喝下一坛,自然醉得沉。徐风将苏子卿一只手打在自己肩上,自己一只手托着苏子卿,轻身一跃,便将苏子卿带离假山,落在草地上,一步步离开了。

    宁白回想着时辰,此刻怕是快到子时了,她也得快回去了。晃了晃手中的酒,大约还有一半,如此花钱的酒,白白扔了怪可惜的,干脆拿回去,空余时再喝。

    宁白左手拿着酒,一边半蹲着身子一点点顺着假山倾斜处挪动,右手扶着较为稳固的东西,慢慢将自己送下假山。顿时有些后悔,方才应让徐风将她一道带离假山了,也不必像此刻一边顾着自己,一边又顾着酒。

    挪了半天,眼见着快着地了,拿着酒的左手竟有些发麻,一时没拿稳,酒坛从手中掉落。宁白心里一惊,眼看着酒即将落地被打碎,想着如此之贵的酒白白浪费,心中不免一阵肉疼。

    酒坛离地仅有咫尺之时,一只如天神驾临般的大手接住了它,刹那间,也让宁白悬空晃动的心安然落地。

    赫连堇弋稳当地托着酒坛,缓缓抬眸看着上方寸步难行的宁白,眉宇微皱,淡然道:“未曾想,宁大夫竟有这嗜酒的习惯。”

    宁白上半身迷糊地晃悠着,只觉着有个人在与他说话,借着残月微光,定睛一瞧,原是正清殿那位二殿下。不知是否是她晃了眼,她竟从二殿下眼中瞧见委屈和不悦的情绪,亦是怪哉!

    宁白继续往前挪了挪,而后纵身一跃,摇摇晃晃地勉强定在了赫连堇弋面前,宁白个子本不高,与赫连堇弋相比,就愈发显得瘦弱矮小。

    宁白躬身行礼,口中还带了些酒气,甚是熏人,“宁白,见过二殿下……”

    赫连堇弋眉宇间愈发皱得深了,将手中的酒坛递到宁白眼前,“宁大夫一人便喝了半坛?”

    宁白立身摆手,随意道:“这算什么?苏大公子可喝了整整一坛,我也就喝了半坛而已,若不是想着余下半坛扔掉甚是可惜,此刻也不会出现在殿下手上了。”

    赫连堇弋忽然想到方才苏子卿那副酩酊大醉的模样,再看了一眼宁白,摇晃了手中的酒,不多不少。

    赫连堇弋冷着脸,话中略带些惩罚的意味,“听闻这酒,放久了醇香便失,不如宁大夫称醇香余留,将这坛酒喝完?”

    宁白毫无怀疑地看着他,问道:“果真?”这么贵的酒,白白浪费了甚是可惜!

    赫连堇弋默而点头。

    宁白一接过酒坛,二话不说极其爽快地一饮而尽,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酒坛便只剩下了坛。

    赫连堇弋始终冷着脸,淡漠地看着宁白将这半坛酒喝完。待宁白饮尽之后,便道:“时辰不早了,本殿下且送你回去。”

    宁白半坛酒喝下之后,愈发觉得眩晕,但理智尚存,闻言,不免有些诧异,“殿下可是说,送我回去?”

    赫连堇弋冷哼一声,意气道:“这个时候,本殿下可不放心‘宁姑娘’。”

    宁白语毕,乖巧地默不作声,小辫子在他手里,不过是“被送”回去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依着便是。

    宫里每到夜时,便会有人点亮宫中烛台,但仅仅只照亮前边的路,若是要看仔细了,还是得自个儿掌一盏灯。

    走了好一阵,始终都是赫连堇弋大步的朝前走,宁白紧踩着碎步跟上,只不过,她觉着自个儿脑袋是越走越晕,想来,她是醉了。也是,苏子卿喝了一坛都醉了,又何况她呢?

    走到一个十字宫巷时,赫连堇弋听见左边稀疏的脚步声,顿时停了下来。宁白虽晕,却从未停止过前行,一个不小心,闷头撞上了赫连堇弋的后背。

    赫连堇弋下意识往后伸手,精准地捕捉到宁白的手,霎时间觉着,掌心一片温热。

    一是为了稳住宁白,二是为了不让宁白乱动,被来人瞧见相貌。

    来人是午夜轮值的侍卫,仅四人,前面的人打着灯,将灯提的高了些,走近时,一眼便看见赫连堇弋,神色紧张,连忙将灯放下,躬身行礼,“奴才见过二殿下。”

    后边的人看不清什么,只见前面人跪下,也就跟着跪下,毕竟在宫里,个个都是有身份的人。

    赫连堇弋声色平缓,淡淡“嗯”了一声。

    四人识趣地说道:“奴才告退。”前面的人重新拎起灯,正准备躬身离开,瞧见二殿下身后有东西在动,下意识将灯提高,凑近一些,模糊间,看着像个人。

    还未看清长相,便被二殿下冷眼怒斥,“混账!”

    四人瞬间吓得连忙跪下,前面那人害怕得将灯摔在了地上,灯火立即被熄掉,周围一下子黑了一片,四人埋在黑暗里颤抖着求饶,“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赫连堇弋可不会将这些放在眼里,他转过身,脱下自己御寒的敞袍,罩在宁白身上,遮住脸,拉着宁白的手,利落地朝前边径直走去。

    四人眼瞧着二殿下拉着人消失在黑暗中,心中惶恐仍久久为消去,迅速将那熄灭的灯笼捡起,便小跑着离去了。

    赫连堇弋拉着宁白走了片刻,岂料,宁白将另一只手也搭在赫连堇弋的手上,来回摩擦。

    赫连堇弋反应过来,立即将手抽离,尴尬地负气道:“你在做什么?”

    宁白本是意识不清地闭着眼,闻言,抬头睁眼看了一眼赫连堇弋,又闭着眼,话音摇晃,嘻笑道:“你的手如此冰凉,我就帮你捂捂,捂捂而已……”

    其实是她自身喝了酒,身子有些发热,恰巧有只冰凉凉的手抓住她,心中一阵畅快,难免会得寸进尺了些。

    赫连堇弋心中顿时由生出愤懑,却又无可奈何,只道了句,“罢了,你别醉晕过去便是好的。”

    随即,赫连堇弋继续拉着她,原本冰凉的手一再感到她手中的温热,没了御寒的敞袍,也不觉着寒风刺骨。他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竟有些不愿放开了。

    好在宁白最后是醉晕在自居的寝宫门前,也省得赫连堇弋一番力气。

    宫院中有几座盆景,泥土上铺着鹅卵石,赫连堇弋走到盆景前,倾身拾起一块鹅卵石,看准了屋檐上松动的琉璃瓦,手腕稍使力,鹅卵石便飞脱出手,轻轻撞上,那块松动的琉璃瓦顺势而下,只听见破碎的声音。

    赫连堇弋离开之前,不觉地多瞧了宁白几眼,连他自己也未发觉。

    不远处传来“吱呀”一声,赫连堇弋后移几步藏在黑暗中,小安子打开房门细看出了何事,正巧看见了宫门前坐了个人,走进一看,是宁大夫,他唤了几声,宁大夫不作声,又闻到一股酒味,想着今日宫宴,必是贪杯了。

    直到小安子将宁白拖进屋内,赫连堇弋才抬步离去。

    赫连堇弋走到正清殿时,见到徐风疾步走来,面露担忧,“殿下,您的敞袍呢?”

    赫连堇弋满不在意地说:“不小心掉进湖里,捡不回来了。”

    徐风一想到自家殿下一直是这般走回来,无比自责,殿下的病,不能受寒,一直小心得紧,这么一折腾,只怕今晚,殿下又会睡不好。

    “捡不回来,那便不要了,换身新的岂不更好。”来者是慕归雪,只见她手中拿着一件敞袍,瞧着极新。

    赫连堇弋不看她,“旧的穿着舒服,新的倒是咯人,本殿下穿不惯。”

    慕归雪莞尔,“新的迟早是要变成旧的,不过是时间而已,殿下又何必拘于一时呢?”

    赫连堇弋冷着眼,“无论新旧,都得本殿下喜欢才好,不然,所谓一时,便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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