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着酒杯的手越来越紧,手心也渗出汗来,而我当时却浑然不知,整个人都进入了张大爷的故事中,不自觉脱口而出:“你看到了什么?”

    张大爷看我如此着迷,居然骄傲起来,喝了口酒说道:“我看见门口处,几个小动物走来进来,注意,是‘走’!两条腿站着那么走,有狐狸,黄鼠狼,还有刺猬……好多的动物,我当时吓得紧紧捂住嘴巴,大气都不敢喘。”

    “当时领头的是一只白毛的黄鼠狼,它站着看了几眼,发现了我们一家,他走过来,跳上炕,我跟你说我当时都能闻见它的臭味了!它在我爹耳朵前吱吱地叫了几声,我爹好像听懂了,他笑了笑,很轻蔑地跟他说:‘哼!那就走吧!’”

    “那白毛黄鼠狼吱吱地冲那帮动物招呼了几声,他们居然掏出了绳子,把我爹给捆了,然后一堆畜生就把我爹抬出了门,出了院子走了。”

    “我捂着嘴,自始至终也没有出一声,吓得眼泪直流,过了一会我把我妈喊起来,我妈一听说这个事,也给吓哭了。我们娘俩就这么心慌地坐着等了一宿,直到第二天天亮,我爹才一身灰地走了回来。”

    “我跟我妈赶紧迎上去,问我爹昨天怎么回事,我爹笑呵呵地说,给我弄点吃的,边吃边说。”

    说到这,张大爷点燃了一根烟,狠狠地嘬了一口,似乎那件事对他来说,印象非常深刻。

    “我妈给我爹做了碗热面,他飞快地吃完了,这才跟我们聊起昨天晚上的事。他说昨天听见院子里有动静,就知道肯定是劫数到了,果然过了一会门开了,一个白色的黄鼠狼调到他的耳朵边上说,只要你跟着我们走,我们就不为难你的家人,否则,今天就弄个鱼死网破。”

    “我爹答应它们以后,它们将我爹一路抬到了从外面的野林子里,那里架着一口大油锅,油锅的油居然是绿色的,正翻滚着冒着黑烟。油锅旁边是一具一具的动物尸体,都是一些民间所谓的‘仙’,还有一些破碎的物件,那是厉鬼被灭以后留下的。铺陈开来,竟是非常壮观,我爹哈哈大笑,嘲笑他们居然组了个妖鬼同盟。那领头的白毛黄鼠狼恶狠狠地对我爹说,你看看你这几年,残害了我们多少同胞,今天我们聚在一块,就跟你做个了断!”

    “那白毛黄鼠狼说完了,就让那帮畜生将我爹扔到了滚烫的油锅里。”

    我听到这里,心里一紧,急忙问道:“你爹就被他们用油锅给炸了?”

    张大爷笑着说道:“没有没有,听我接着说。它们将我爹扔到油锅里,我爹说,在那个锅里,虽然油看起来滚烫,但是接触到身上一点感觉也没有,反而是五脏极其疼痛,似被油煎一般。我爹吃不了痛,直接单手从袖子里摸出来金针,往油锅底下一扎。那一瞬间,天旋地转,哪还有什么油锅,连畜生还有尸体,都不见了,就剩我爹仰面朝天的躺在一捧灰上。”

    “我爹笑呵呵地跟我们叙述完了晚上经历的事,却吓得我和我妈嘴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我妈急忙问我爹确实没事吗。我爹摆了摆手说确实没事,但是下一秒,他就吐了口血出来。我妈吓得急忙扶着我爹去看大夫,大夫却只说我爹脏腑很虚弱,开点药调理调理就好了。后来药是没少吃,我爹却越来越虚弱。我们只能去县城里去检查,还是大医院里的大夫专业啊,半天就出了结果,说我爹各个器官同时开始衰竭,不过目前没有生命危险,他们也没见过这个情况,只说是再观察。”

    “我爹怕花钱,以后也就没去过医院,反正这逢九算是过了。在之后又接了九家的活,九十九,我爹也不打算再冒险了,当天金盆洗了手,在外面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神针张自此封针十年。”

    “我爹本来想把针传给我,可是只怪‘神针张’的名声太响,十里八乡的有事都会找我爹,所以没几年,我爹便到了九十九的瓶颈。那会我才十岁,不可能让我一个小孩去跟那些牛鬼蛇神们斗,所以我爹才想了这个办法,等十年以后我长大了,再接他的班。本来事情到了这,应该都结束了才对,可谁知道……唉!”

    我急忙问道:“谁知道什么?后来又怎么了?”

    张大爷又狠狠嘬了一口烟道:“有一天早上,村里赵屠户的老娘来到了我家,进门就给我爹跪下了,她哭着说让我爹救救她儿子,我爹摆了摆手说,已经不干了,门前挂着牌子你没看到吗?等我儿子二十岁,我会把手艺传给他,但是现在他还小,你走吧,我帮不了。”

    “可是谁知道啊,那老太太就地咣咣磕起头来,七八个头磕下去,地上都有了血迹,我爹犹豫了半天,还是叹了句:‘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跟你去看看吧,救不了你也别怪我……’,那老太太高兴坏了,猛地一下站起来,竟还有些站立不稳,饶是这样,她还是踉踉跄跄地跑在了我爹前面,一路带着我们小跑到了他家。”

    “等到了他家,那诡异的场面,唉!真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张大爷又要往嘴里倒酒,谁知道这时候张根活却说话了:“你看见啥了?”

    这半天没说话,我都把这傻小子给忘了,没想到他也听的挺入神的。

    张大爷没理他,自顾自地喝酒,然后说道:“我们到了他家,只见屋里满地都是血迹,赵屠户就趴在地上,像条蛇一样往前面蠕动着。身后拖着长长的血迹,嘴里不住地吐着舌头,嗓音嘶哑地说着,你杀了我这么多同胞,你不是爱吃蛇肉吗?我今天也让你尝尝这皮烂肉穿之痛!”

    “赵屠户的老娘呜咽着说她儿子这样已经好多天了,到处请法师来看也没有效果,眼看着在地上搓的肚皮都烂了,再不救怕人活不成了。”

    “我爹质问她为什么不找人把赵屠户给绑起来,谁知道老太太说不是没找,而是他这身上人一碰就掉一块皮,谁也不敢动啊。”

    “我仔细一看,赵屠户的肩膀上确实有两块人手大的皮没了,露着鲜红的肉,已经不流血了,眼看着有腐烂的迹象。”

    “这时候老太太又跪了下来,大声哭着要我爹救他儿子。谁知道这一哭,把赵屠户的注意力给吸引过来了。赵屠户眼睛眯成一条缝,直直地看着我爹,他对我爹说,姓张的你最好别管,这胖子的命本仙是要定了。老白这个废物,没用油锅炸死你,但是你也到了极限,这事儿你要强出头的话,后果你承担不起!”

    说到这,张大爷又叹了口气。

    “唉!我爹这个人吧,就是心肠软,其实那个赵屠户也不是什么好人,这一片的蛇都快让他给杀光了,他不仅自己吃,还拿来卖,取之无度啊!”

    张根活听不下去了,说道:“我说你这张老头儿,你讲故事就讲故事,能不能不加这么多旁白,真烦!”

    张大爷骂了他一句滚,又接着讲起来:“我爹当时也知道,这事儿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再管了,但是一边是看着赵屠户的惨状,一边老太太咣咣又开始磕头,我爹终于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他快步跑到赵屠户身前,那赵屠户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我爹一根金针插入了后颈,他就说了一个‘你’字,就再也不动了。”

    “赵屠户的老娘招呼亲戚们进来,连忙把赵屠户给送去看大夫,这一身的创伤,怕是要养许久了。我爹却跟丢了魂儿似的,拉着我回家了。这些人都不知道,我爹为他们付出的可能是自己的生命。”

    “走在路上,我爹跟我说了很多话,他说自己终究是耳根子软,总不能见死不救,人跟人呐有区别,是是非非,谁对谁错都说不好,凭心而作就行了。就是万一我要是走了,可真是太对不起你们娘儿俩了……”

    “我们刚到家,一进门,忽然就刮起了一股妖风,一团黑气盘在我家上空不停地打着转,过了一会从黑气里面掉出来一片叶子,落到我爹的身前,我们捡起来一看,上面有四个红色的小字:你家麦田。我爹看后,苦笑了两下,对我说,妖神要来了,我活不了了。我说你怎么知道妖神要来了?我爹楞了一下,依旧苦笑,他说我也不知道脑子里就有这个想法,可能是注定的吧。”

    “我爹进屋以后,让我妈做碗打卤面,他最爱我妈做的打卤面,等细嚼慢咽的吃完了,叹了口气说,这么好吃的打卤面,以后就吃不着了,说完他哇的哭了出来,使劲搂着我跟我妈。我妈边哭边埋怨我爹,说你救那赵屠户干嘛,把自己搭进去了,值吗?我爹说,还说这个干嘛,后悔也没用了。”

    说到这,张大爷伸手抹了抹眼角,可见几十年过去,他还是对这个事情耿耿于怀,难以忘情。

    “我爹就这么走了,我妈就在屋里炕上不停地哭,哭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心里酸的很,我想着要是以后都见不着我爹了,那是个什么滋味,我就追了出去,一直追到我家的麦子地。我就看到了我这辈子看到过最恐怖的画面。”

    张大爷夹着烟卷的手都在颤抖,他抿了抿嘴说:“当时我爹就站在麦子地里,在他对面挺远的地方,有一大片黑云,黑云下面,有个很大的东西,在麦尖上爬,我仔细一看,是一条大蛇的虚影,它就在麦尖上冲着我爹爬了过去,就跟在平地上一样。等到离着我爹近一些了,它那很大的虚影就开始变小,越变越小,最后变成了一条毛笔大小的小白蛇飘在半空中。我爹一动不动,就像站着睡着了似的。那小白蛇尾巴一弹,直接就钻进我爹的脑门,又从后脑冲出来,我爹脑袋上开了个血窟窿,直接仰面就倒了。”

    “我吓得尿了裤子,但是我还是冲了出去,我拼命地跑到我爹的身边,发现他已经没了呼吸,那条小白蛇也不见了。我就坐在我爹的边上一直哭,路过的相亲看到刚才那一幕,也被吓的腿软,根本不敢过来。”

    “在之后,我爹的死因一下子就在十里八乡传开了,赵屠户一家怕惹上是非,连夜就逃往了别的城市。”

    张大爷掐灭了手里的烟,苦笑道:“人呐,有时候真无情……”

    张根活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后来我把针给收藏了起来,没办法,我对它已经有了阴影,成名百年的‘神针张’就在我这断了传承。我妈本身身体不好,为了养家,受苦受累,最后得了重病,不治而亡。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就成了孤儿,跟着老乡亲的车。来到了津城,去过工地,刷过盘子,最后也一事无成,再后来,啥也不求了,就求往后余生能过得安逸舒坦点,就来了这小区做了保安,一干就是半辈子。我啊,这大半辈子也没啥朋友,我也不大愿意跟别人交朋友,因为我纵观我的身世,我大概就是个扫把星。”

    我拍了怕张大爷的肩膀,安慰道:“世事无常,我俩现在的情况,也算是孤儿了,咱们经历差不多……”

    张根活也过来跟着搭话:“老张,刚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你还有这么惨的过去,我刚才话有点重,你多担待。”

    这些人话从张根活嘴里说出来,我甚至都怀疑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老张哈哈一笑说道:“哎呀,大家都是兄弟,什么担待不担待的,天天跟你俩喝酒这日子,大概是我十岁以后最快活的一段时光,来!喝酒!”

    我们豪气干云的举起杯,一饮而尽。

    张大爷放下酒杯,直接把装金针的盒子塞到了我的手里,醉醺醺地说道“根生啊,茫茫人海,咱们算是有缘,巧的是你俩也姓张,兴许就是冥冥中注定我‘神针张’不断传承,这个金针,我今天就送给你们,可防邪祟,就算你们不用他,留个纪念,等我死了也算给朋友留个念想……”

    “老张,你醉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们不能要。”

    谁知道张大爷一听就急了,拿起酒瓶子放在自己的头顶,嚷道:“是不是瞧不起我,我就这么一件拿得出手的东西,你们要是不要,我今天就死在这!”

    我知道他真的是喝多了,只能暂时将金针收起来,心想着以后有机会再还给他。

    张大爷这才罢休,嘴上一咧,倒在了床上,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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