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我过了十九年。

    2009年的秋天,我快二十岁的时候。家里突然来了一些人。

    他们戴着墨镜,穿着黑色的西服,面料看起来比我们村最好的衣服都要好,西服样式笔挺笔挺的,很好看。

    根活二了吧唧的,左手拿着一只烤熟的林蛙的腿,用右手在其中一个人的墨镜前面晃啊晃,直把人晃的烦了。

    那人冷冰冰的脸对着根活,似乎是要教训他,根活一看,顿时脾气也上来了,一口咬干净蛙腿上的肉就要和人干仗。

    我当时这个气啊,一方面不想自己兄弟吃亏,一方面,你说你个张根活,你没事去找人家挑事,人家生气那还不是在正常不过吗?你这怎么还脾气比人家都大了呢?你还要不要点脸了?

    气归气,但眼看马上要打起来,我急忙就往根活跟前跑。

    结果却是我爹先到一步,他看起来似乎很紧张,护在了根活身前,冲着那些人歉意地点了点头,对方转过了冰块脸,不再看我们。

    爹拽了根活胳膊一下,然后让我们都进屋呆着,他要跟这些人谈点事情。

    过了一会我爹看我们都进了屋,确定距离远了,就和那些人里面看起来是头头的一个人说起了话,中间那个头头似的人物还冲我们的屋子看了几眼,接着,我爹似乎很为难的做了什么决定。

    他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他们在说什么?

    为什么我爹一个山里的大老粗会认识这些看起来怪里怪气的人?

    他们好像是在……逼我爹?

    如果是在逼我爹,那他们有什么企图呢?

    图财怕是不能,图色?

    我赶紧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

    反正现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越想头越大,索性就不想了。

    费这个劲干嘛,一会我爹过来,直接问他不就行了吗。

    可是,我爹竟然头也不回的跟着他们走了!我冲出屋子冲着我爹大喊:“爹!你去干嘛!”

    我爹扯着嗓子冲我们喊道:“你别管!我明天就回来!”

    我的直觉告诉我,我爹怕是出事了,迈开步子就要追过去。

    谁料我爹竟然好像极度的生气,冲着我嚷道:“给我滚回去!你他妈没听见老子的话啊?”

    我愣住了,我爹还是头一次这么生气,哪怕是当年我把他盘了好几年的、当做宝贝似的葫芦给打碎了,他都没这么生气。

    我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们走远了,走下山,直到我再也看不到任何的踪迹。

    我悻悻地走回了屋子,咣的一声坐在了地上。

    他们到底是谁呢?

    我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

    于是我们一家人就这么忧心忡忡的熬过了一整天。

    直到第二天的清晨,我爹终于回来了。

    可他的身后,还跟着那些人。

    他们在离我家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不走了,都静静地看着我爹离我们越来越近,直到我爹走进了屋子,他们也还是没有走。甚至连一点走的意思也没有。

    他们似乎是在等什么。

    等什么?等我爹吗?

    “我一会得出趟远门”

    我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一个惊雷。

    因为在我的印象中,我爹是一个非常顾家的人,村里的很多男人都把老婆孩子扔在家里,去六十里外的县城里打工,他一直就没有去,大伙都知道他放不下老婆孩子。

    可今天,他突然要走了。

    “去哪?”

    我妈问道,我妈是个再朴实不过的女人,一点城府都没有的朴实,一辈子在山里,没见过什么世面。太过分的比喻用在我妈身上不大合适,但说实话,骗我妈并不比骗一个十岁的孩子难多少。

    “应该是津城”我爸回答道。

    “去那干啥?这么远,人生地不熟的”我妈不放心地问着。

    爹似乎是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一直没跟你提过,孩子他爷爷知道这事,孩子他大爷爷有个儿子,也就是我叔伯兄弟,叫张彦,他在津城混的不错,他替几个老板找保镖赚个中介费,这不一直惦记着他二叔这边生活的太困难,肥水不流外人田,把我介绍过去,当两年保镖,多赚点钱,回来给俩孩子娶媳妇,你说他大老远让人过来了,我不得给人个面子吗?”

    我的确是有个大爷爷,是我爷爷的亲哥哥,我爷爷叫张二狗,大爷爷叫张大狗。但是我只是听爷爷提起过这么几句,多余的事情我就一概不知了。突然又多出来这么个叫张彦的津城叔叔……反正这些话听起来就有种漏洞百出的感觉。

    可是我妈呢,她好像还真就信了,她只是搓着围裙关切地问我爹:“当保镖啊,会不会出啥事啊,是不是得跟人打架啥的?”

    我爹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笑着对我妈说:“不会,其实就是走个过场,看看门啥的,据说钱赚的可轻松了。他们城里人都傻着呢。”

    我妈听我爹这么一说,这才松了口气。

    他说的话,我妈信,我弟弟那憨货他肯定也信。

    我不信,我看着今天所有的事都很别扭,听我爹所有的话都很别扭,总之,就是觉得其中有蹊跷。

    我爹又扭头对着我说:“我托了一个好朋友,你见到他,就喊赵叔叔,他会时常来看你们,你们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他可是县城里的警察,一般的事他都能摆平。”

    什么?什么时候我爹又多了一个警察朋友?他这村门口都不怎么出的大老粗,也有警察跟他做朋友?

    我忽然想起来,这些年,我爷爷时不时的就让我爹往山下寄信,难道……

    想到这,我刚要张嘴说话,我爹就重重地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把我到嘴边的话都给拍了回去。

    他掐着我的肩膀说:“根生啊,好好照顾你妈和你弟弟,爹会时常写信回来的!我走了”

    他最后看我的眼神很深沉,我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我只是隐约感觉到,这件事情远没有表面的那么简单,而且我爹,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事实正如我担心的那样,我爹再也没有回来过!

    就在我爹离开后的一个礼拜,果然有一个人来到了我们村,他从乡亲们那打听到了我家的住处。

    推门进来便说:“我是赵建国,张傻根同志出远门之前托我时常来看看你们。”

    这人长得很是喜庆,眉开眼笑的,他穿着时髦的皮夹克,皮鞋上落了一层土,应该是上山时候弄脏的,左右手各拎着一个桑皮纸裹起来的小包。

    还没等我跟我妈反应过来呢,张根活同学就先跳起来迎了上去,一口一个赵叔叔辛苦了,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一类的屁话。顺手结果了两个小包裹,就把人往屋里让。

    张根活今天怎么这么积极啊,很明显,赵建国刚一进屋,他野兽一般敏锐的感知就告诉他,那两包是好吃的。

    我们家就两间屋子,一间大屋子有炕,一家人都挤在上面睡觉。平时在院子里做好了饭,吃饭的时候就在炕上吃。另一间屋子小点,小屋的屋里有几把椅子,平时要来人串门,喝口水聊个天什么的,自然是在这个小屋子。

    此时根活把人安排到了小屋子的椅子上,“嘿嘿嘿”地就拎着好吃的进睡觉的屋去了。

    看的我这个急啊,这可是县城里的好吃的,我也想吃啊。可是我是家里排行最大的,家里来客人,我爹不在,我能不陪着吗?

    此时的我用心不在焉、神游天外来形容是再适合不过了,我心里只惦记那两包吃的,姓赵的说了什么,我基本上都是用“奥”、“呵呵”、“是吗”、“这样啊”、“嗯是”这些话来回答,我心说我哪有心思和你说话啊,你有什么要说的说完了就走吧,我着急。

    “张傻根同志这两天有没有给家里来信啊?”

    我用余光瞥见张根活在屋里吃东西的样子,心说你个犊子你也不想想你受苦受难的老哥,你吃的怎么这么心安理得呢?

    “同志?什么同志?”

    “啊,不是,重点不是同志,我说,你的父亲有没有往家里寄信?”

    这个赵建国,他怎么这么有耐心呢?

    想到这我叹了口气说:“唉!没有”

    赵建国有点不好意思,他说道:“你不要着急,他说过回往回写信,就一定会写的。”

    我着急?我着急也不是为了我爹的信,我因为什么着急你心里还没点数吗?

    你好像是没点数。

    我没有接话。

    我妈呢,她最不擅长的就是和人聊天,一般这个时候她就会三个字“呵呵呵”、或者四个字“呵呵呵呵”。

    话题就这么撂在这了。

    赵建国看了看我妈,又看了看我,呵呵呵干笑了两声。

    我呢,看着屋里的张根活,牙根直痒痒。

    我妈看赵建国呵呵呵干笑,她也驾轻就熟的呵呵呵地回应着。

    终于在过了十几分钟后,这种尴尬又诡异的气氛被打破了。

    “那个……时候不早了,我局里还有事,我就先走了,过两天我再过来”。

    客人要走,我妈慌了,我却乐了。

    我乐自然不用说,我巴不得他赶紧走。

    我妈慌的是人家大老远跑这么一趟,自己怎么就在这干坐着呢,人家要走才想起来,赶紧就说:“哎呀,你看我这脑子,我去弄点饭,吃点饭再走吧……”,说着就真往屋外跑。

    这下我慌了,我心说妈你要真给他留下来吃了饭,屋里的好吃的可就全被张根活给吃完了。

    好在赵建国叔叔是善解人意的,他也没叫我妈,直接就和我说:“我先走了,你让大姐别忙了,等过两天我在过来。”

    “好的好的,叔叔再见!”

    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和他说话。

    他先是楞了一下,然后眼神似乎有些热切的问我:“你爹真的没写信回来吗?”

    我肯定的点着头。

    “哦……按理说该到了啊……”他有些狐疑地转过了身,快步走了。

    我妈看人走了,赶紧跑过来,对我呵斥道:“你这熊孩子,你怎么没把人给留住,哎我跟你说话呢,你去干嘛去!”

    我去干嘛?

    我快步冲进了屋子一把抢过张根活手里的东西,定睛一看,是一大块花生酥糖。再看炕上的两包吃的,一包是这种酥糖,另一包是一包江米条。此时两包吃的都已经要见底了。

    我气得一把将两包吃的都搂在怀里,热泪盈眶。

    “对不起啊酥糖,对不起啊江米条,是大哥我没有保护好你们,让你们惨遭了……惨遭了这个王八蛋的毒手。”

    张根活有点不好意思的嘿嘿嘿冲我傻笑,一边还恬不知耻的用手够我怀里的花生酥。

    我打掉了他的臭爪子,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

    张根活看没能讨到花生酥,也没有很失望,毕竟他都快吃饱了。他砸吧嘴里的甜味,无趣地问我:“大哥,那赵叔叔跟你们聊什么了,说了这么久?”

    聊什么?我哪记得住?

    我支支吾吾地和他说:“就老问我咱爹给没给咱写信……”

    我突然停住了,他怎么知道我爹说过要给我们写信?我爹和他说的?

    就算是,那我爹给我们写信,他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个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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