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一路向东,准备借道北故城回京。北故城是江南道在府州的延伸,是江南道上最北部的一座城池,时不时有难民流窜而至。这一点连官府也没有办法,只能设下重重路障,将有路引凭证之人放入,没有这些的流民阻止。

    这些流民和之前饥荒的流民不同,谁也没法保证他们是否健康,会不会携带瘟疫,所以官府还抽调了大量人手把他们驱赶向南方,远离北故城的地方,任其自生自灭。此时府州官府戒备森严,主要就是防御瘟疫病原,对吴王残部,反倒不那么上心了。不过确实此时的海州已经彻底废了,十室九空,是百年来都不曾有过的大灾难。有诗云:“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陈安来到北故城外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副景象。北故城南郊聚集了数万难民,他们面黄肌瘦腹部肿胀,幼童的头上都插着草芥,看着官道上鲜衣怒马的行人,眼中透出一丝期待。还有零星的人在空旷的土地上翻翻找找,时不时找到一块草茎都欣喜地塞入口中拼命咀嚼。还有的人在吞噬一些从地里挖出的细白面粉。但陈安心中清楚那绝不是面粉,面粉怎么可能从地里挖出来。他曾经听说有一种叫白鳝泥的泥土,少量吞吃可以缓解饥饿,但不能多吃,否则会手足浮肿,饱胀而死。就算是缓解饥饿也只是骗骗自己的胃,这东西完全不会消化,吃进去什么样,拉出来还是什么样。

    一个浑身**肚子胀的像孕妇一样的男童,躺在官道旁边,睁着死灰色的眼睛,看着路过的陈安。空洞的眼神看得陈安心中发酸。他从来不觉的自己是什么好人,他也不认为自己为了更好的生存不择手段有什么错。可此时看到了眼前的场景,心中竟有种空落落的感觉。难道这就是后悔懊丧的感觉?

    他当时只是想着慕晴和秦嵘在一起的样子,颇为激愤,头脑一热就做下了这件事情。但也只是认为顶多祸害个江南道,谁曾想会闯下这滔天大祸。

    他耳中时刻有一个声音在不停的对他说,你没有做错,若是让吴王府从容调动军队,将会是死路一条。要错也是这个世道的错,吴王府不作为,朝廷不作为,才是瘟疫蔓延如此之远的根本原因。

    他知道这只是借口,海州已经毁了,无论什么原因,对与错都不重要了。

    如果可能的话,陈安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足海州一步了。

    甚至他此时都有点不想北上,他怕见到慕少平,见到那殷切的眼神。老爷子一辈子悬壶济世,活人无数,临老了自然也希望陈安能继承他的衣钵,治病救人。陈安还记得慕少平知道他加入暗司时眼中的失望,与他彻夜探讨医术药理时眼中的满意,看着他替自己坐堂问诊时眼中的欣慰。

    他实在想象不出,若老爷子知道他杀的人比其十辈子救的人还多,会是怎样的表情。

    但路总是会走完的,他刚一进城就被手下鹰眼发现,从鹰眼口中得知,还有许多属下,分布在府海两州边界,寻访他的行踪。至于慕少平一家已经被司空成章霞等人护送到了更北边的江城。如今瘟疫肆虐,通南城距离海州如此之近,实在不**全。

    陈安给鹰眼下了收队的命令,就再次独自上路向江城行去,花了足足两日功夫才堪堪抵达。

    江城是府州首府,此时已近寒冬腊月,却还是一片兴兴向荣的景象,比之千里之外的南方,简直有天堂地狱的差别。

    陈安踏上金水桥,跨过墨河,始才进入内城。这墨河并不是说其中水质颜色,而是它两畔是府州最大的勾栏瓦肆所在,一入夜间,花船摇曳,点缀其中,宛如银河倾泻璀璨耀目,艳色无边。每年都吸引许多文人雅客,在此间吟诗弄赋,舞文弄墨,由此得名。

    陈安显然不是附庸风雅之人,更不喜欢凑热闹,因此并没有在此多做逗留,而是直接向内城走去。

    走进内城,就碰到了早已得到他归来消息的鹰眼。

    那名“鹰眼”是一位面目平凡的中年汉子,粗手大脚,乍一看去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乡间农夫。他双手笼在破袄之中,期期艾艾地凑到陈安身边低声絮叨了两句,就快步离开了。

    只留下陈安脸色骤变,他即刻翻身上马,也不管这里处在集市中央,打马扬鞭就向着城中的一栋大宅驰去,一路上撞翻了无数摊贩行人。

    半个时辰后,陈安站在那处宅院的大堂之中,望着堂上字画,默然不语。这处宅院修建的颇为奇怪,从外面自然是看不出什么不妥,即便走了进来,普通人也只是感觉不适,却说不出有什么门道。但真正仔细观察的人就会发现,这里花园草木甚少,房屋瓦舍却极多,而且排布的非常紧密又顺序井然。若对道路不熟悉很容易迷失其中。

    这里处处透着一股肃杀之气,与之类似的建筑只有军营。这栋宅院寄托在江城的一位大豪名下,实际上却是暗司的产业。陈安早先与一众属下约好在此处见面,如今还在此处留守的却只得章霞一人。

    这时,章霞侍立在陈安身后,一身紫衣,依然是秀发遮住半边面孔的打扮,只是显露出来的半边脸庞惨白一片,没有半分血色,肩头是厚厚的白色纱布缠裹,明显受了重伤。她眼望着陈安的背影大气也不敢出。这种压抑的气氛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憋的她几欲发狂。可她心中却颇为复杂,眼前这个小小少年只是一段时间不见,身上的气势,竟强盛到如此骇人的地步,真不知其到底经历了什么。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耳边传来了一道幽幽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这么说我叔父和晴姐都被血司的人掠去了?”

    “是……是的。”章霞一个激灵,额头冒汗:“属下失职,请大人赐罪。”

    “司空成死了?血司人下的手?”陈安仿佛没听到她的话,继续问道。

    “是……”

    “他们给我留言,用玉珏换人,却没说清楚到底是什么物事?”

    “是……”章霞觉得自己一直“是、是、是”的回答很傻,可是在陈安那不容置疑的语气下却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说,只能惯性的应声。

    “等吧。”陈安嘘了一口气,说出了这句奇怪的话语。

    随着他这口气吐出,章霞感觉整个空间的气流都流畅了许多,周身的压力也为之一松,但她丝毫不敢大意,依然垂手而立,没有多余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肥胖的身影闪进厅来,竟是另一名金鳞卫朱琦,他站在章霞身边,向陈安的背影行了一礼,同时开口说道:“大人,血司的人在城南一处豪绅的宅院之中,那名豪绅就是血司的外门,现在这处宅院守备森严,我们的人打探不到里面的情况。”

    “来的是谁?”陈安的声音依旧不温不火,但却让朱琦听的心头懔然,一起住了这么多天,他可是清楚慕氏父女和陈安的关系的。正所谓龙有逆鳞触之必怒,慕氏父女说是陈安的逆鳞都不为过,但自从陈安得知消息后,就只是吩咐了几条命令出去,而本人则是站在这里不言不动,完全没有至亲被俘的激烈状态。可这种情形却比之其暴跳如雷,立时带队救人,还要让人觉的可怖。

    朱琦不敢怠慢,赶紧回道:“是司主任中虚,都统木晷带队,一行六十二人,还有一些是那豪绅的家丁,人数过百,比……比我们人多。”

    之后又是一片静默。

    朱琦没得回话,无奈之下只能和章霞一般在这尴尬的站着。

    章霞终是女子,心思敏感,她感到那股压抑的气势又在缓缓的凝聚之中,于是硬着头皮试探道:“大人,我们不去救人吗?”

    之后良久不得回话,章霞壮着胆子再次问道:“大人,我们该怎么做?”

    “等。”

    等?章霞和朱琦聚是一呆,现在局势很明显了,要么按照血司的要求,用那个什么玉珏去换,要么强攻进去与之手底下见真章。等什么?难道等天黑了再设法营救?但不现实啊,血司情报比之暗司不遑多让,自然清楚自己等人的身份,与其等到天黑之后对方戒备更加森严,不如现在就行动,攻他个措手不及来得实际。只是陈安积威许久,二人纵然心里不以为然,也不敢出言反驳。

    这一等又是两个时辰,此时已是华灯初上。厅中的几只银烛,把陈安身影照得光怪陆离,犹如鬼魅。章霞朱琦的心情也没有随着时间而稍显放松,反而越揪越紧,几欲窒息。

    “大人,京城急报。”突然一声沙哑的声音打破这诡异的气氛,

    厅中三人都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显然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陈安伸手从容地自身旁阴影里抽出一个信封,将其中信笺,展开细细品读,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良久,他把信笺连封揣入怀中。淡淡地向章霞二人吩咐道:“出发,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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