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走街过巷,按照探子留下的线索,竟来到了一处医馆。

    医馆的门面不是太好,在一处深巷之中,但此时这里正在办义诊,倒是围了很多灾民。

    一名长者坐在堂中左手抚须,右手搭在一个颈上生疮两颊枯瘦的中年汉子腕间,为其把脉。

    那老者一身褐色长袍,背佝偻着,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一般深邃,一片沧桑之色。

    但就这么一副苍老的形象,却与陈安记忆中的身影渐渐重合。

    十年了,陈安本以为自己会忘记,但有些东西真的很难忘。

    慕少平与陈洪是通家之谊,陈安儿时对其也是行子侄礼。看到了慕少平就好像看到了陈洪一样,孺慕之情油然而生,他本以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再无一个亲人,但今天见到慕少平曾经的记忆却如开闸洪水一般疯狂涌出,幼时读书、养气、诊脉、辨药……无一不充斥着对方的身影。

    一时之间陈安就此痴了,连来这的目的都忘记,只是呆呆的站在远处看着慕少平在为灾民诊治病痛。

    “这位公子,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一道温婉的询问声音,打断了陈安的回忆。

    陈安环顾周围,不知过了多久,已是明月当空,他目光落在那道声音的主人身上。那是一位少女,约莫十七八岁,丝缎般的长发由左肩垂下,以一丝带束缚,前额梳着刘海,鹅蛋脸上不施粉黛也是俏丽非凡。看着她的样子陈安又发起了痴,并不是他没见过美女,而是从这少女的轮廓,依稀能够看见一个梳着双鬟的女童在一座姹紫嫣红的花园中,巧笑倩兮的模样。

    慕晴,慕少平的独女,与陈安同岁,但女孩发育一般较男孩要早。那时的慕晴整整比陈安高了半个头,陈安在她后面整一个跟屁虫一般,调皮捣蛋也是以其马首是瞻。他仿佛又听到了京城通文坊陈家旧宅中的欢笑声。

    慕晴见他不答话,只是痴痴的看着自己,不禁脸色一红,暗啐一口。她本看这人衣着华贵,仪表不凡,而且在这站了许久等候看病也没有任何不耐的表现,自有一番气度。便好心想引导其进屋安坐,谁知竟也是个登徒子。

    “这位公子,不知有何事老朽可以效劳”,那边慕少平也满脸疲惫之色的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看到了独自站在门前的陈安,招呼起来。

    陈安转过头去,双眼定定望着他,半晌才开口说道:“奇经八脉不系于十二经,别有自行道路。其为病总于阴阳,其治法属十二经。假令督脉为病,脊背强,隐隐痛,脉相当如何?”

    慕少平一怔:“什么?”

    陈安又继续说道:“奇经八脉之病,由各经受邪,久久移传,或劳伤所致,非暴发也。八脉内伤何以别之?”

    “你……你说什么?”慕少平的声音颤抖了起来。一旁的慕晴却神色奇怪不明白这小子说这么多诊脉辨脉之法做什么。

    陈安眼眶渐渐发红,但还是继续道:“阴阳相搏名曰动,阳动则汗出,阴动则发热,形冷恶寒者,此三焦伤也。若脉数见于关上,上下无头尾如豆大,厥厥然动摇者,名曰动也。脉来缓,时一止复来者,名曰结。脉来数,时一止复来者,名曰促。脉阳盛则促,阴盛则结,此皆病脉。又脉来动而中止,……”

    不待陈安说完,慕少平就颤声问道:“你是……”

    陈安走到慕少平身前,拜伏于地,泣声道:“小侄陈安,拜见叔父。”

    外人眼中的陈安,冷血无情,杀伐果断,是暗司的一把利剑,朝廷的鹰犬。更可怕的是还拥有无比诡异的用毒手段,动辄灭人满门,凶厉非常,绝不该有人类的感情。

    就连他自己都认为自己很坚强,除了灭门之仇,过去的回忆都是软弱的,自己早已经忘记了。他认为自己能扛起一切,能面对一切,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他还只是个没有及冠的少年,生活中有太多不可承受之重。在杀人盈野的魔头外表下,藏着的是一个脆弱的心。他带给别人恐惧的同时,真正恐惧的却是他自己。他有太多害怕的东西,他害怕与人交流,害怕被人发现身份,进而被人追杀,甚至害怕自己的软弱。

    宁儿只和他相识一天,就对他十分依赖,他一直不明其顾,直到今日看到慕少平他才明白,无论是亲情友情,人的感情总要有一份寄托的,这才是一个人真正的依靠。什么外力靠山都比不上的心灵依靠。

    十年生死,他从未有一刻真正强大过。

    慕少平也愣住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扶起陈安,细细打量,口中试探道:“你是小安?”

    陈安点了点头。

    慕少平浑浊的老眼也湿润了起来,不敢置信的道:“你真的是小安?你还活着?”

    陈安喉头哽咽,完全说不出话,只得再次点了点头。

    慕少平一把将陈安抱住,通红着双眼,口中只是喃喃的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慕晴终于从两人乱七八糟的话语中理顺了思路,眼眶也蒙上了一层雾气,但还有几分理智,连忙说道:“父亲,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让小安进去再说吧。”

    “不错,不错。”慕少平一下警醒过来,连忙拉着陈安,进了医馆。慕晴却在后面把陈安的马匹行礼牵到后院,并将医馆关门歇业。

    慕少平把陈安一直拉到了自己的书房这才激动的和陈安再次叙起旧来。

    “……就是这样,小侄侥幸不死,还加入了圣庭暗司。”

    “哎,孩子,真是苦了你了。”慕少平听了他叙述这些年的经历,一时之间不胜唏嘘。

    慕晴不知什么时候也进到书房中来,插话道:“好了,爹爹,你也别伤感了,小安子这不是和我们团聚了吗,以后有的是机会照顾他,姐姐说的对吧,小安子?”这最后一句却是冲陈安说的。

    十年的离别竟没有半分生疏之感,陈安微微一笑:“你只比我大半个月而已。”

    慕晴双手叉腰,佯装凶恶道:“大半个月也是大,你就得喊我姐。”

    “好吧,好吧,晴姐姐。”陈安做着鬼脸投降,逗得慕晴笑出声来,就连慕少平也是捻须莞尔。

    这也许是陈安十年来第一次开玩笑,心中的阴霾一时间消弭无踪。

    “对了,叔父,这些年来,小侄一直在寻访您和晴姐的下落,可每次稍有消息,你们就再次离开,这是为何?还有灭我陈家满门的到底是什么人?”直到此时陈安才记起自己前来的目的,说道最后已是咬牙切齿。

    “唉,此时说来话长”,慕少平长叹一口气,慕晴的表情也凝重起来。他缓缓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凶手是谁。”

    “您也不知道?”陈安惊讶的叫出声来,但随即又沮丧的低下了头。

    “小安,你听父亲说完。”慕晴轻声插话。

    陈安听她的话似有转机,连忙抬起头来,看向慕少平。

    慕少平捋了一下思路,这才徐徐说道:“每次改朝换代,帝位交替,我们御医总是最倒霉的,你父亲就卷入了那个案子中。但是好在当时的太子,现在的陛下大发隆恩,赦免了太医署的罪责。我们也算能保住了一条小命。你父亲是太医令,已经被圣庭收监,要被释放出来,有许多程序要走,没这么快捷。”

    陈安点了点头,暗司的那些程序他也是知道,即便是圣旨也有一个生效的过程。

    慕少平继续说道:“我们就约好时间去圣庭接你父亲出来,结果……唉……接出来的竟是你父亲的尸体。我当时很伤心,但理智还在,知道君无戏言,陛下既然饶了我们,断没有再对付我们的道理。”

    陈安双拳紧握,那次的事他是知道的,只是那时还小什么都不懂,现在想来凶手应该和皇上无关,那种情况下,皇上只要转变态度不赦免太医署,并下令彻查,扩大影响完全可以合理合法的把自己整的家破人亡,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那时我就有一种危险的感觉,我也和你大哥说过,可是你们本就是京城人氏,又要办理父亲丧事,自然不能离开,而且我以为对方的目标是我们太医署的太医与你们无关。所以就带着家小出城避祸去了,谁知……唉。”说完又是一声叹息。

    “这些年来我带着晴儿东躲西藏,绝不在一个地方久待,就是这个原因,生怕那幕后黑手找上门来。”

    陈安一怔:“幕后黑手?他找到过你们?不然您怎么肯定后面有个幕后黑手的。”

    慕少平面现恐惧之色:“我也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我们,所以才到处东躲西藏。”

    “为什么您有这种感觉?”陈安奇怪道,这种对危险的敏锐直觉,只有像陈安这种在生死之间打滚无数次的暗司精锐才会有,慕少平一个养尊处优的太医怎么会拥有如此敏感的触觉。除非他知道些什么。

    果然,慕少平目光落到了陈安身上,说道:“因为我知道一个秘密,一个只有杏林世家才知道的秘密。”

    “什么秘密?”陈安追问道。

    慕少平面色凝重地吐出几个字:“天机秘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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