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地诺曼的勋贵们面色铁青,他们大声呼喊着,抗议着,诅咒着,但没有用,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李奥娜会让民众被获准进入王庭参与这一盛典,平民的数量比他们多,情绪比他们更为亢奋——要知道,站在高台上,带着冠冕的,不是别人,正是和他们一样的平凡之人,没有血脉,没有姓氏,没有显赫的身份,但他不但成为了一个女王的丈夫,还成为了一个国王!民众的欢呼声比李奥娜带上冠冕的时候还要高涨几分,他们的面孔就像是喝了好几桶麦酒那样呈现出深沉的酱红色,嘴唇一个劲儿地哆嗦——相比起他们,贵人们几乎气得发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李奥娜竟然会这么做,是的,他们在玩笑的时候也会恶毒地揣测一个女人往往会做出许多不在理智掌控之下的事情,或者说她们从未有过理智这玩意儿,就算是被老王视为王位继承人的王女李奥娜也是一样,但他们,他们真的没有想到李奥娜居然真的会这么做!她真的将诺曼的王位转交在了一个血统不明的非婚生子手中,如果伯德温.唐克雷真的有着唐克雷家族的血统他们或许还能忍受,毕竟老唐克雷也是海德家的血亲,但自从约翰王即位,而后黛安长公主以及王太后,还有狄伦.唐克雷几乎与李奥娜彻底决裂之后,伯德温已经被证明他真的只是一个恰巧有着唐克雷家族中常见的灰发灰眼的猎人,他的谱系根本无从查询,甚至不如此时在他们身后大喊大叫的平民——毕竟在这个近似于封闭的社会中,牛倌也好,裁缝也好,农民也好,几乎都是一代接着一代继承下去的,只有很少的情况,才会出现牛倌的孩子去做了裁缝的学徒,又或是一个幸运的农民之子娶了牛倌唯一的女儿而成为牛倌,他们都是身世清白,经得起推敲的——但伯德温呢,他是被无子的猎人收养的,没人知道他从何而看来,他的生身父亲很有可能是个盗贼,而他的生身母亲很有可能是个娼妓,而就是这样卑贱的血统,却要让比他高贵上百倍的人向他屈膝了。

    但没有人敢于在这个时候转身离开,就算是斥责声也逐渐变得微弱了,他们没有武器,即便他们要比平民强壮得多,但爵爷们深知,平民与贱民们还有一个称呼——暴民,他们平时就像牛羊一样温顺,但爆发起来的时候,他们也会像是一群被惊扰的畜生一样不顾一切,或许他们会被射死,被烧死,或是被绞死,但那时候,他们也已经成为他们脚下的血泥了——这些卑微之人的性命能够与尊贵之人的相比吗?当然不能。

    李奥娜微笑着看向那些爵爷,她当然知道知道他们此时定然充满了愤怒与憎恨,但那又怎么样呢?很快,整个高地诺曼都会知道他们迎来了一个新王——伯德温不是没有缺憾的,尤其是他仍然无法获得泰尔宽恕的这几年,但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她已经询问过牧师,从希恩诺丝,到罗萨达,还有伊尔摩特,她的身体,打个比方来说,就像是一个底部残破的酒壶,即便有神术,药水以及魔法为这具病弱的躯体注入些许生机,也只能保证王女得以维持在一个苟延残喘的凄惨状态。李奥娜必须承认,这是她没有料到的,她之前,从未想到过要将诺曼的王位让给伯德温,不,不是因为她不够爱他,而是因为她太爱他了,才知道这样一个尊荣而又高贵的位置并不适合这个执拗而又顽固的男人。他不懂得如何妥协,也不懂得如何斟旋,甚至不懂得如何平衡。他憎恶谎言,却不知道有些时候,作为一个王者同样需要卑劣与无耻;他排斥懦弱,却不知道有时候即便是一个传说中的英雄也要忍耐与放弃;他渴望光明,却拒绝正视光明带来的黑暗。他不适合,唯一能让灰发的男人露出笑容,获得荣誉的只有在与兽人们的战场上,李奥娜之前甚至做好准备,即便她与伯德温在缔结婚约后不久就要再一次地失去他,她也要打开笼子,让这只被困缚了太久的雄鹰再一次飞向凛冽的寒空。

    但突如其来的祸患不但摧毁了她的身体,也同样摧毁了她预想中的前路——她或许仍然可以坐在冰冷的铁王座上,她和伯德温的孩子是正统的继承人,但她也许会身体溃烂,或是不时昏厥,又或是陷入到噩梦或是癔症中去。到那个时候,即便伯德温没有离开他们,仍然留在王都。但一个王夫,一个领地远在千里之外,没有血亲,也没有盟友,根本不懂得如何应对酒杯间的倾轧,阴影中的谋划,以及化作毒药或是匕首的舌头的公爵,只可能被那些深谙此道的爵爷与骑士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们甚至不会接受她和伯德温的两个孩子之一作为王座上的傀儡,在她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之后,就像是曾经的老王,黛安长公主(王太后)以及狄伦那样,他们也会无声无息地死去——至于谁能坐上这个铁王座,那就不是那时的李奥娜可以掌控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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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如果她将伯德温推上王座的话,那就不同了。伯德温在普通的骑士与平民之间,拥有的威望比王女李奥娜更高,毕竟他是驱逐了兽人的英雄,之前是,现在也是,吟游诗人们也更愿意传唱一个如同奇迹般的完美之人——几乎每个真实,或是杜撰的英雄都能在伯德温身上找到相似的影子——他出身卑微,最初的时候,就连一个名字也没有,却能凭借着高超的武技与正直的心获得雷霆堡领主的青睐,他被收为养子,获得了姓氏,在暴风与冰雪中与兽人连续作战了二十年……不畏***也不贪慕虚荣,品行高洁,就连国王也称呼他为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右手。即便在一些邪恶之人的阴谋之中,他被诬陷成为弑君者,但他忠诚的朋友,还有美丽又纯洁的公主还是将他救了出来,一同走上了逃亡之路。

    但在高地诺曼被兽人们侵袭与占据的时候,他回来了,带着公主和他的骑士,他们一起将兽人驱逐了出去,并且让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都受到了相应的惩处,每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每个失去了丈夫的妻子,每个失去了夫妻的孩子都在为他祈祷,而现在,他们的祈祷与期望得到了最大的回报——他成为了高地诺曼的新王,成为了他们的统治者!

    在经过兽人的蹂躏之后,高地诺曼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残破与荒寂之中,但李奥娜已经为她的子民们举起了一颗星辰,也许在亮光之中,它不可避免地会有着一两处细微的缺口与黑点,但它能够给他们带来希望,那就够了——李奥娜将会为伯德温谋求一群得力而忠诚的臣子,而她也会教导他,指引他,她相信伯德温,也许他不是一个睿智而又善于权谋的国王,但他可以成为诺曼的冠冕上最为坚硬与璀璨的坚石。

    唯一的遗憾或许就是他可能再也无法回到雷霆堡了,但李奥娜觉得,骑士修就是一个很好的接替者,在一些方面,平心而论,李奥娜觉得他做的比伯德温更好一些——之后,她和伯德温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而这两个孩子,十几年后,一个会成为雷霆堡的领主,一个会成为高地诺曼的新王,如果那个时候,她还能活着,那么她和伯德温或许可以如一对普通的夫妻那样,住在一所宽敞的农庄,而不是冰冷的城堡里,看守着自己的田地与鸡群,就像是看守着自己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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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鬼,”一个金匠皱起了鼻子,“这是什么味儿吗?嗨,是有谁放屁了吗?”

    他感到身后突然凉飕飕的,强壮的男人打了一个呃,半转过身去,他看到了一个男人正在一对骑士的护送下走入王庭,那个味儿就是从他的怀抱里散发出来的,他有意压低的抱怨声在众人的呼喊中根本无法被听见,金匠是这么认为的,但他还是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感觉到那个男人似乎看了他一眼,但也许没有,没一会儿,他觉得应该是自己过于敏感了,那家伙的兜帽是放下来的,隔着厚厚的丝绒,他们的视线根本无法对接。

    骑士看了贵客带来的女性一眼,他不该将一个病人,哪怕只是小小的头痛带入王庭的,何况她连自己走和站立都不能,必须被自己的丈夫抱着,但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声音催促着他按照这个人的话去做——他,还有他的同伴,也遵从了这个命令。

    “你是什么人?”同样被这股味道所干扰,几乎快要作呕的一位伯爵几乎是暴怒地转过头去,这些爵爷中可能只有一两个知道有葛兰这么个人的存在,毕竟在封爵的时候,需要相应数量的见证人,他们很清楚葛兰是什么人,于是这位伯爵很快就被压制了下去——无论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像是葛兰这样的国王之刃都不是现在力量薄弱的他们可以轻易羞辱斥责的对象。

    “他带来了什么?”一个爵爷低着头问道,那股气味实在是……

    “带给我们的女王的?”另一位说道,“可惜来得晚了点。”

    “我觉得他应该好好练习一下如何保存头颅,”第三人控诉道:“我敢发誓他都没有撒过盐和石灰,更别说交给法师处理过了。”

    “也许是个惊喜呢。”最后一位这么说。

    而葛兰已经在骑士们的带领下走到了高台之下,在看到那顶辉煌的冠冕不是在红发,而是在灰发上闪耀的时候,他不那么意外地露出了一个凄凉的笑容。

    李奥娜和伯德温都站了起来。

    “葛兰,”伯德温罕见地和声说道:“我的朋友,真高兴你来了……”他看了一眼王座两侧如同鸟类的翅膀那样展开的座位,其中两个正是属于葛兰,还有葛兰的妻子梅蜜的,虽然伯德温并不喜欢他们,但他也必须承认他们确实曾是他的同伴,他的灰色眼睛从空置的一只座椅上掠过,很多人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这里会有一个空位,只有伯德温与李奥娜知道那属于一个没有被邀请的客人,伯德温无数次地在心中请求凯瑞本的原谅,但他甚至不敢看到精灵游侠那双如同碧空晴海的眼睛,或者说,他不敢面对那双眼睛中可能有的指责、悲哀或是蔑视……他知道密林之王英格威已经回归到了生命之神安格瑞斯的膝下——他不敢去想那和他们的背叛有无关系——也许在他的孩子成为诺曼王之后,凯瑞本会愿意在他的陵墓前原谅他的懦弱与残忍。

    但同样地,他知道在有生之年,他是绝对无法获得精灵们的原谅了——格瑞纳达是兽人的盟友,精灵们的敌人,但他和李奥娜最后还是决定送出那张邀请函,他们邀请的是克瑞玛尔,但谁都知道,他们邀请的是格瑞纳达的王室成员,格瑞纳达新王的幺子,以及红龙的直系后裔,这几乎就是一种隐晦的示意,如果格瑞纳达愿意和他们结盟……高地诺曼所要面对的压力就会减轻很多。

    伯德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些烦扰他的情绪抛开,但当他想要邀请葛兰与梅蜜坐到身边的时候,他发现,梅蜜并不是凭靠着自己的力量站立着,可以说,失去了葛兰的扶持,她会像是一具尸体那样地倾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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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兰手势轻柔地将梅蜜放了下来,斗篷从她的身上滑落,他身边的人们先是嗅到了一股让他们几乎昏厥过去(也许已经昏厥过去,但又被刺激醒来)的恶臭,这种恶臭就像是没有清理粪便的猪肠放在黑油锅子里面煎,又像是搁浅了好几十天,膨胀到极限的鲸鱼在海滩上碰地爆炸,贵人也好,平民也好,他们毫无仪态,踉跄着,手脚并用地往后退,但气味的速度太快了,一些人终于彻底地翻了白眼,幸而王庭中的施法者不再少数,意志力比常人更为坚韧的他们在一阵昏眩后立即施放了法术,风驱散了恶臭,而后一个阻隔了气味的屏障笼罩在葛兰与梅蜜身边。

    “这可是,”一个法师摇着头,“相当特别的谋杀方式。”

    李奥娜与伯德温身处高台,但如果不是克瑞玛尔的术士——他们的反应可要比高地诺曼的法师快多了,他们只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也许伯德温是想要斥责葛兰的,但他突然顿住了,因为葛兰已经毫不犹豫地将包裹着梅蜜的织物全都打开了,梅蜜的身躯暴露在人们的视线下。

    这个情景,可能让一个白痴也能记到身处哀悼平原的时候——他们看到的是美丽与丑陋的极端组合。

    李奥娜曾经看到过白塔的安芮暴露给她的畸形身躯,她以为,那已经是她看到过的最可怕的一场噩梦了,但命运告诉她,不幸与绝望是从无止境的——梅蜜能够被辨认出来的只有肩膀以上的部分,她的头颅和面孔都是完好的,不但完好,而且美丽得令人无法形容,任何一个人看到它,都会情不自禁地被迷惑,被控制,被倾倒。

    但肩膀以下呢,是鼓胀与残缺的身躯,就像是海鬼婆的百倍,曾经如同珍珠一般皎洁与光滑的皮肤上生满了脓疱与瘤子,乳白色与灰黄色,还有粉色的脓液从紫红色的裂缝中流出,她的身体已经有多少个腐烂到骨头和内脏的部分几乎无法统计,黑黝黝的窟窿让人浑身发寒,她的手指与脚都不见了,只剩下了伸出血肉的骨头。

    葛兰抱着她,注视着她的目光就像是梅蜜仍然是弗罗的化身,他动作是那样地轻柔,那样的充满眷恋。

    他单膝跪下,然后将梅蜜的上半身放在自己竖立的膝盖上,他居然还记得将梅蜜的长发挽在手里,免得它碰上身体上的浆液与污秽。

    然后他抬起头来,“就像是您们看到的,”他充满哀伤地说:“我需要您们的帮助,您们的……赏赐,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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