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遛了大半个汉境的朱据,本以为自己出其不意拜访,可以见得冯明文,逼其亲口应下习骑战之事。
    却是没有想到,一番交谈之下,外面传闻有如鬼王转世的冯君侯,竟是出乎意料的好说话。
    没有想像中的推托,直接就是主动问起自己想要学什么样的骑战之法。
    这是何等胸怀?
    朱据顿时觉得,自己以前的想法,当真是过于想当然了,误会了冯君侯。
    人言可畏,实是人言可畏啊!
    他这么想着,心里就是有些不太好意思:
    “在君侯以前,魏精号称精骑冠绝天下,其骑军之锐,确实无人能挡。”
    “然萧关一战,君侯却能以三千铁甲骑兵冲破曹真十万大军,可见铁甲骑兵实乃天下第一骑。”
    “我大吴受魏贼骑兵之苦义矣!若是能在君侯这里习得铁甲骑兵之法,又何惧魏贼?”
    听到对方的话,冯君侯会意,点头道:
    “明白了,朱将军看来是想学铁甲骑兵之法。”
    本是心里不好意思的朱据,脸上也有了不好意思的神情:
    “当然,若是可以,某也想瞻仰一番君侯麾下的精骑。”
    “毕竟魏贼的精骑,对大吴来说,仍是强敌,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君侯麾下精骑,强于魏贼,若是能了解君侯麾下的精骑战法,魏贼精骑又有何惧哉?”
    冯君侯闻言,丝毫没有因为朱据的狮子大开口而不满,反是欣喜地说道:
    “不瞒将军, 大汉军中,最擅长率领精骑者, 有两人。。一个是现在并州的刘将军, 一个是正好在长安的杨将军。”
    “而最擅铁甲骑军者, 只有一个,就是赵将军。”
    “若是朱将军现在只想要习铁甲骑军, 我倒是还有些为难。”
    “因为赵将军,前些日子领着铁甲骑军去了凉州,怕是要在入冬前才能回来。”
    “现在朱将军要看精骑, 那倒是省事了。”
    冯君侯说着,又向朱据这边侧了侧身子,以示诚恳:
    “朱将军来自吴地,少见骑军,更别说见过铁甲骑军, 所以有些事情不明白, 也是情有可原。”
    “这铁甲骑军, 冲阵的威力确实极大,但它并不是无敌的, 若但对地形也有不小的要求。”
    “更重要的是, 并不是像其他军伍一样, 可以单独成军。它需要其他骑军在旁当辅军, 方可成军。”
    冯君侯说着, 又伸出手, 向朱据介绍自己的头号大将:
    “这位关将军,就是我麾下,最是精通运用精骑与铁甲骑军配合的将军。”
    朱据闻言,连忙起身,抱拳道:
    “可是领万骑转战万里,横扫并州河东的关小君侯?”
    关大将军还没有封侯, 严格来说, 称为关小君侯并不恰当。
    但很明显,这个“关小君侯”的叫法,是因为她在关中一战, 打出极大名气,说是名震中原亦不为过。
    果真不愧是威震华夏的关老君侯之后。
    关将军对吴人一向没有什么好感。
    但朱据“关小君侯”的称呼, 竟是让她冷峻的脸庞稍稍解冻:
    “朱将军过奖了。”
    只见她转过头去, 略一点头, 就有一仆人捧着一本册子过来。
    关将军拿起册子, 递过去道:
    “某不善言辞, 又喜清静,平日里不喜欢被人打扰,某这些年来,阵前运用骑兵的心得,全记在这本小册上了,请朱将军过目。”
    朱据能说出“关小君侯”,自然早就料到关家人对大吴只怕是心有怨气。
    对方能把骑兵作战心得送给自己,已经大出自己的意料之外,此举可谓大气。
    他不敢怠慢,连忙上前用双手接过:“据谢过关小君侯。”
    关小君侯抿了抿嘴,脸上恢复了冷峻,不再说话。
    冯君侯哈哈一笑:
    “我这里也有一些东西要送朱将军。”
    他说完,拍了拍手。
    只见又有下人捧着一叠本子上来。
    “朱将军,我说过,阵前之事,我不擅长,但无论是精骑还是铁甲骑军,却皆是由我所亲手所建。”
    “这些资料,就是骑军组建之法,精骑与铁甲骑军皆有之。”
    “就算是完全不懂的人,按上面的法子学,只要舍得花钱粮,肯定是能组建起来的。”
    朱据接过关将军的本子,还没有坐下,心里还感叹关小君侯的胸怀呢。
    没曾想冯君侯竟是又甩出一个大礼出来。
    这让他真是又惊又喜。
    甚至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却是没有听出冯君侯的言外之意。
    他有些颤抖地双手捧着沉甸甸的资料,朱据只觉得喉咙发干:
    “君……君侯,这些,全是送我的?”
    冯君侯点头:“那是自然。只要朱将军用心研究,定然会有所得。”
    组建骑军之法,阵前运用之法,皆被自己拿到手里。
    真要算起来,这可是万金难求的兵法啊!
    后面再加上杨将军与赵将军的指点,若是自己再学不会,那就是只能自裁以谢天子了。
    朱据深深地躬身行礼:“据,谢过君侯!”
    朱据本就是轻财重义之辈,此时亦不禁为冯君侯的豪爽大气所折服:
    若是以后验证手头的东西是真的,以后谁敢再在吾面前说冯君侯风评不佳之类的话,吾必斥之!
    “朱将军客气了,汉吴之间,乃是盟国,我们大汉,不也是派了人前往吴地学习操船之术吗?”
    “只是大汉舟师,终是太弱了些,故而这造船工匠,一直没能打造出像吴地那样的战船。”
    “所以我就想着,若是可以,朱将军能不能替我向吴主求个情,再派些能打造大船的老练匠人到汉中,指点一番。”
    按汉吴两国的约定,吴国用操船之术换取大汉的骑战之法,大汉用铁甲骑军组建之法,换取吴国的打造战船之术。
    吴国现在正在教学院学生水上作战,算是提前给大汉表达出的诚意。
    现在冯君侯把关于骑军的一切都全盘托出,就算是回应吴国的诚意。
    永安是最好的造船之地,但因为处于荆州上游,所以为了避免吴国担忧,肯定是不能在那里打造战船的。
    虽然汉水比大江要小一些,但行驶吴国大船,倒也是无碍。
    朱据此行,大出意料地顺利,收获极丰,心情高兴之下,满口答应:
    “君侯但有所请,某自当全力而为!”
    此时的他,迫切地想要回到居所,检验这些本子册子,是否当真属实。
    于是便向冯君侯告辞。
    冯君侯看出了他的心思,自然不会挽留,只是在临走前,他指着朱据怀里紧抱着的资料,提醒道:
    “朱将军,这些东西,乃是大汉的军中机密,如今皆付予朱将军,乃是信得过将军。”
    “但将军要千万小心,不可让不应该看到的人看,更不可丢失,否则,于两国有大害。”
    朱据连连点头:“据又岂会不知?君侯且放心就是,这些东西,便是据之性命,但据有一口气,就绝不会有一张纸丢失。”
    “那就好。我送送朱将军。”
    “君侯留步,请留步。”
    “朱将军不须客气,请。”
    “谢君侯,君侯请。”
    ……
    出了府门口,朱据却是站住了脚步,看到关小君侯没有跟着出来,有些欲言又止。
    冯君侯一看,不禁有些奇怪:
    “朱将军可是还有事情?”
    朱据摇了摇头,有些感慨地说道:
    “今日得见君侯,才知据以前所听到关于君侯的传闻,是多么的荒谬。”
    “再想起据竟是相信过其中的一些传闻,心里更是惭愧。”
    他看向冯君侯,诚恳地说道:
    “君侯,据受命前来时,太子曾托据向君侯转达仰慕之意,说不能与君侯相识,实是人生憾事。”
    “太子?”
    冯君侯一怔,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是孙权的太子孙登吧?
    再看到朱据脸上不太自然的神色,冯君侯想起来了:
    哦,原来就是关家虎女不愿意嫁的犬子啊?
    想到这里,冯君侯这才回过味来。
    孙登好歹也是太子,早年却是被自己的岳父大人说成是犬子,配不上虎女。
    这可算是当众折辱了。
    这么多年过去,若是关家虎女嫁得不好,孙登说不得也能放下这件事了。
    可惜的是,关家虎女嫁得太好,夫君名震天下,孙登怕不是被刺激得越发念念不忘?
    这所谓的仰慕之意,怕不是卯了一口气,想要比较一番?
    同为男人,这点心思谁不知道谁?
    冯君侯心里想着,脸上却是泛起笑容:
    “永早闻孙太子贤明之名,日后若是有机会相见,定当用心结识一番。”
    朱据讪讪,又行了一礼,这才离开。
    看着朱据背影消失,冯君侯这才转身回府。
    回到前厅,正看到关小君侯仍是坐在原位,面容沉静,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脚步声,她这才抬起头来。
    冯君侯走过去,问道:“在想什么?”
    关小君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道:
    “阿郎,我们如此轻易地把这些东西送了出去,会不会太草率了些?”
    冯君侯坐回椅子上,吐出一口气: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些都是我们花了近十年的时候才完成的。”
    若是算上冯君侯提前打基础的那几年,恐怕那就是十几年。
    十几年的努力得来的成果,就这么轻易送了出去。
    而且对方以后还注定是大汉的敌人。
    换了谁,犹豫都算是有格局,更别说能真送得出手。
    冯君侯叹气道:
    “但没有办法啊,我们需要吴人的船,总不能以后再花十几二十年的时候,再去摸索应如何打造大船和水上作战吧?”
    失去了荆州,大汉不但失去了水战的统帅,同时也失去了水师。
    一切只能从头再来。
    只要大汉巩固了关中与并州河东,数年之后,以魏国眼下的分裂局面,根本没有能力抵抗大汉东进。
    要不然,司马懿也不至于看似秘密派人送信,实则是暗中试探。
    一旦魏国灭亡提上日程,那么汉吴之盟,就会再次破裂。
    “夫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并魏之后,大王未深识天命者也,君各茂其德,臣各尽其忠,将提枹鼓,则战争方始耳。”
    这是邓芝出使吴国,当着孙权的面所说的话。
    以吴国水战之强,冯君侯是真没耐心再摸索个十年八年,重新训练一支水师。
    要训练,现在就开始训练,而且是按吴国水师标准训练。
    灭魏之后,当一鼓南下灭吴。
    看着关小君侯仍是有些不满意,冯君侯不禁笑道:
    “细君阵前,英姿虽须眉而不及,奈何此时,却是斤斤计较?”
    “妾与吴人之仇,尚未得报,如何能看得开?”
    “细君不须如此,灭魏之后,吾定当想办法,让关小君侯提兵十万南下灭吴,以祭我的外舅在天之灵。”
    关小君侯听到冯君侯这么一说,脸上这才初霁,白了他一眼:
    “又开始不正经。”
    “我没有不正经,我是说真的。”
    冯君侯有些懒洋洋地躺回椅子里,“杨仪叛国投贼,大汉骑军之秘,已经是再也瞒不住了。”
    “魏贼精骑本就一直压着吴人一头,若是再让他们得大汉骑军之秘,吴人怕是更没有好果子吃。”
    “在未来几年里,我们仍需要吴国牵制魏贼,所以教吴人骑兵,是为了不让魏贼拉开吴军太多。”
    关将军闻言,这才明白过来,只是她仍是有些犹豫道:
    “妾虽不明朝堂之谋,但亦知晓,吴人最是无信,言其首鼠两端亦不为过。如今大汉势大,吴人为保己身,未必不会与魏贼联手。”
    冯君侯笑道:
    “不是未必,在我看来,这是必然,所以我才提前派出学生,前往吴地学习操船之术。”
    “方才我把大汉骑军之秘,皆付朱据,也是为了能尽快得到造船之术。若是魏吴联盟,吴人肯定就不会再教给我们了。”
    关小君侯恍然,然后她仍是有些忧虑:
    “万一我们尚未学会,魏贼与吴人就暗中结盟了呢?”
    冯君侯又是一笑:
    “若是换作曹叡在时,倒是有些可能,可惜啊,曹叡死得太早了些。”
    “现在魏国是司马懿与曹爽掌权,两人各据洛阳与许昌,不能同心。”
    “无论是谁敢先提出与吴人联手,必然会遭到另一方的攻击。”
    “故而就算是魏国中有远见之士,恐怕此时亦是有心无力。”
    党争这玩意,一旦开启,岂是能轻易停止的?
    吴大帝可是魏国所封的吴王呢,现在大魏要放下身段去与自己的臣子联手,简直就是丢尽了武皇帝和文皇帝的脸,不喷你喷谁?
    国是国,家是家。
    牺牲个人,拼着名声受损,也要成全国家,为大魏谋利,这等事情,是司马懿能做到,还是曹爽能做到?
    除非,后面有人把魏国打痛了,痛得受不了,逼得它不得不与吴国联手。
    现在看来,魏国党争才刚刚开始,大汉未来几年估计没有机会对魏国出手。
    所以魏吴两国,暂时还没办法联盟。
    关小君侯听到冯君侯这么一分析,不禁赞叹道:
    “阿郎之见,委实长远,此可谓庙堂之算耶?”
    冯君侯呵呵一笑,也不解释。
    作出庙堂之算的人,现在估计还在榻上呼呼大睡呢。
    而且就算是魏吴两国真的结成联盟,他们几年后所面对的汉军,恐怕又是另一番景象。
    冯君侯嘿嘿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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