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慕尘灏所言,鹤远摇头:“既然无妨,那便最好不过了。”慕尘灏绕着看了一周,不曾见得挂在墙上所说字墨,触了墙壁,鹤远努努嘴,慕尘灏顺着望去,原是那字墨正挂在窗旁,眼界皆是被山景夺了过去,以至于忽视了这个地方。

    只一眼,慕尘灏便已是失神,远比方才观得山景要痴迷,迟迟不拔。鹤远站在一旁,念道:“踏鹤青归不知处,随风可入半世窟?”抓耳挠腮看了片刻,摇头:“一塌糊涂。”

    方读,慕尘灏望着最上横放的四个突兀大字,笔法相较于两列要粗陋得多,却也是出奇得契合,喃声:“山河大好。”

    鹤远望一眼字墨,再望一眼愣神的慕尘灏,也不打断,笑盈盈站着,伸出一只手去扶一旁的木椅,方触碰上,便将一盏酒杯碰到,虽说无酒,却是发出了刺耳的声响,连手忙脚乱地接过酒杯,小心翼翼地摆正,做贼心虚一般瞥了慕尘灏一眼,好在慕尘灏并未有何反应,这方才放下心来。

    突然间,慕尘灏回头,开口道:“鹤远兄,你不觉得,这字上,缺些什么吗。”鹤远挠了挠下巴,摇头笑道:“你这就是难为我了,我若是懂这些,还用得着在这酒楼当个跑堂伙计?”

    慕尘灏自觉失言,回头,便要伸手摘下题字,鹤远在身后开口:“不急,送过去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你多看些时候也不赖,更好多让我留着空闲歇歇。”听着伙计懒散话语,慕尘灏哑然失笑,只得点头:“好。”

    不几多时,一缕氤氲雾气透过窗户漫过,鹤远忙迎过来挥手打散,不满道:“去去去,这满屋香熏都叫这雾气给勾了去了。”正说着,伸手便要将两页窗户关上,临关尽前,又是瞅了那绰绰人群,“成仙成仙,一个个都是傻子一样,仙人那么好做,这个世上哪还来的凡夫俗子了?都跑到那鸟不拉屎的山上去,咱这山底下的大好河山要是不要了,真是些愚昧无知的傻瓜蛋啊。”

    雾气挥散,印到了壁上题字上,浸了一许,有墨香漫出,慕尘灏深嗅了几口,伸出手沾一下四字笔迹,触得湿润,看指尖,有墨渍未干。

    难明意味的轻笑,慕尘灏只低头看着指尖墨迹,两根手指将墨渍捻开,让不多的墨自手指纹路上铺染开来,沉默良久,终是轻声开口:“山河大好,不曾为仙。”

    言出,鹤远望向慕尘灏,道:“不曾为仙?你也想登登那山不成?”

    “登山?”慕尘灏愣了下,更是想了片刻,缓缓摇头:“不登。”

    鹤远不解:“不登?那这所言,不曾,似是有一大憾事一般,纵使揽尽这大好河山,只可惜是不曾做过一次仙人。”慕尘灏盯着鹤远看着,看得鹤远有些发怵,下意识后退了几步:“怎了?”慕尘灏摇头:“方才题字时我问你是不是觉得这题字缺了些什么,你忙不迭说我难为你,现在我真是怀疑你到底是不是这酒楼的伙计,说是不解却反过来跟我挑刺了。”

    鹤远打着哈哈:“难道我所言不是吗?莫不是说有人掐着你的脖子,恶狠狠得问你可愿成仙?逼着你做个仙人,不做就要干掉你不成?”听完这话,慕尘灏倒是笑了起来:“山都上不去,还想有这种好事?”鹤远笑嘻嘻:“这倒也是,就是有这种事,那还不得祖坟青烟起,门前枯树开啊。那这仙人要是不做,可真就是个大白痴了。”

    “……”慕尘灏听闻,嘴角开合,一时间没了言语。在天衍都时,雨后的一壶苦茶,那佝偻老者与自己同饮,味是极苦,却是尽除湿气,曾开口问自己可愿成仙。在沐云峰时,又是一长须老者,救得自己性命后,欲留自己在山上,同样以可愿成仙问之,可惜,皆是同一答复,语气之坚定,直至现在也不曾有过悔意。

    手落桌前,更碰得墨毫一支,浸在砚上,说道:“这山河大好自然是极好,可这其下自是少了什么。”此刻的慕尘灏已是顾不得其他,脑海中的声音硬是要唤他题上自己所应字迹,那一声声的质问,问他成仙否,声声震耳,慕尘灏顺手已经提起墨毫,要往墙上字墨写去。

    鹤远站在一旁,毫无制止迹象,似乎是想到什么,急忙对慕尘灏喊道:“你还真要题不曾为仙?”

    慕尘灏摇摇头,已是动手四笔在“山”字下方题了个“不”字,回道:“自然不是,不过也差不得多少,只是改一字。”

    “改一字?”鹤远不知,只静静看着,慕尘灏愈写愈畅,直至“仙”字之时,一笔顺彻,将这些日子心胸疑惑与憋屈一气发泄而出。鹤远望字上,与山河大好四字相齐,倒也真的是与不曾为仙差了一字,却是与其含义大相径庭。只看着,鹤远竟是不自觉嘟囔出来,

    “不愿成仙!”

    话落,窗外有声起,淅淅沥沥,鹤远扭头,推开窗,有细雨如丝斜斜向下刺去,惊奇道“下雨了。”

    而此刻,慕尘灏清醒过来,更是拍着脑门头痛不已,心里满是后悔,本是要将这题字取下去,虽是见这题字已有人补过四字,可这平白无故再多了四字,这又改如何解释。踌躇再三,慕尘灏几次伸手都缩了回去,这字怕是不好交差了。鹤远显然是看出了慕尘灏的顾虑,大大咧咧摘下题字,吹几口气将墨渍吹干,塞到了慕尘灏手中,安慰道:“无碍,我家掌柜也是个大老粗,你尽管交给他,他看不出来。”

    慕尘灏拿着题字,失笑:“莫说大老粗,我是担心你这挑刺的本事就是跟你家掌柜学的,那我怕是走不得了。”鹤远也不觉得这话吃味,笑嘻嘻:“挑与不挑,这字你总得送下去不是,难道就杵在这五层楼不动了不成?”

    “得,承你吉言,还盼你家掌柜是个大老粗,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慕尘灏无奈,只得叹气,摆摆手示意一同下楼。鹤远不紧不慢,临走得还蹲在地上挨个晃了晃几个胡乱摆放的酒坛,颇有些不忿道:“还真是喝得一点不剩啊。”

    见状,慕尘灏奇而问道:“瞧这架势,鹤远兄还是个小家贼?连这喝光的酒坛也得瞅瞅坛底。”鹤远听闻,忙是站起了身子,解释道:“慕兄这话可是言重了,这话要是入了我家掌柜耳朵里,我这些时日的工钱还要不要得了?”

    终是见了鹤远吃瘪,慕尘灏心中稍暗爽了一番,笑笑:“鹤远兄既然是喜爱挑刺一活,礼尚往来,我便得抬上一杠。”

    言出,二人仰头齐笑。鹤远拍着慕尘灏肩膀,说道:“这么些年,你还是头一个愿意这么跟我个跑堂伙计聊这么欢快的。”慕尘灏摇摇头:“实不相瞒,方才你家掌柜之所以让我上来取字,便是要我抵了饭钱,也亏得掌柜心善,我说了自身难处不为难我,不然我还真是跟你成了一个楼下跑腿的了。”

    说笑一般的话语,传到了鹤远耳中,刚还是笑着的鹤远突然变了脸色,一脸狐疑地瞅着慕尘灏,像是从未见过一样又将慕尘灏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慕尘灏似是对鹤远突然严肃的深情不解,迟疑问道:“鹤远兄,你这是?”

    鹤远摇摇头,全无了嬉皮笑脸的神色,开口道:“慕兄刚才说,你欠下一顿饭食,我家掌柜要你留下做个跑堂抵债?”慕尘灏略不解地点头,回道:“是。”

    似是不信,鹤远又问了一遍:“不曾说笑?”

    看着鹤远十分正经的严肃模样,慕尘灏自然也做不得玩笑话,认真的点头:“绝非虚言。”鹤远向后退了两步,目光一直注视在慕尘灏身上,摇头,不时啧啧几声,甚是有稀奇之感。

    “你拒绝了?”鹤远又问。慕尘灏点头。突然鹤远捶胸顿足,仰头骂道:“你可真是个大白痴啊!”

    慕尘灏被鹤远弄得愈发迷惑,不由得问道:“鹤远兄这是为何?”鹤远双手撑在身上的桌上,将尚未收拾的饭菜盘子往里推了推,回道:“说实话,这里有大把因这山头慕名而来的人,不乏那种浪荡游侠,身上没几个子儿,还偏偏喜欢访各类仙山,总觉得自己有些本领,若是上山就是在世仙人,尽享众生艳羡,受贡一方。”说完,鹤远突然俯身,自桌子底下拾上来支筷子,随手丢到了杂乱的盘子之中,继续开口:“他就是再神,再有本事,他也饿啊,他也得拉屎吃饭啊。那他就得来这飞瀑楼吃喝,吃喝完了,兜里屁都没有一个,咋办?”

    慕尘灏沉沉听着,等着鹤远的下文,鹤远平时显然没少听那说书先生掰扯,学了几手卖弄的手段,冲着慕尘灏笑笑,静了片刻,慕尘灏皱了皱眉头,忍不住说道:“继续。”

    鹤远很是满意慕尘灏的反应,得意的说道:“能咋办,揍一顿丢出去?不可能,你是不知道。”说到这,鹤远突然噤了声,做贼一般弯腰凑到慕尘灏耳前,用极其低的声音细细说道:“这掌柜可抠着呢,他心疼啊。”

    然后直起身子,恢复了原声:“遇到那些好脾气的,明事理的,就让他们上这五层楼来拿点东西,碰见那不讲道理吃白食的,就扒了衣服,丢出去。”

    慕尘灏哑然失笑:“要你这说法,来这五层楼拿点东西下去,就不亏了?这买卖肯定不对吧。”鹤远被问得不知道怎么回话,只尴尬的挠挠头,含糊道:“差不多就这么个意思,反正要留下跑个腿抵债的,你还真是头一遭。”

    “那我还是赚了个大便宜了?”慕尘灏笑道。

    鹤远被这句问得有些急眼,几乎是跳了起来:“你这不是废话吗?咱这飞瀑楼虽然不是啥名家,可这地势好啊,穷光蛋虽然多,可也架不住豪绅膏粱子弟来得也多啊。就这五层楼,那四层楼,上来就得交大把大把的票子,这掌柜一开心,松松手你就得高兴的晚上睡不着觉啊。而且这登山登一半下来的,也有不少在山上捞了好处的。”慕尘灏点点头,这事他在一楼时听说书先生讲过了,人各有命,机缘如此。

    说到这,鹤远又是偷摸摸凑到慕尘灏耳边:“你方才也在说书先生那里听过了,那些从山上带下来的好东西,其实都是让咱掌柜给包了圆了。”

    慕尘灏笑了,说道:“看来你对你家掌柜成见不小啊。”鹤远很是严肃的摆摆手,有意无意提高了几个音量:“胡说,我对我家掌柜很是尊重的。”

    “所以说,这么大的油水你放着不要,偏偏要来这五层楼取东西,你说你傻不傻?这就好比之前咱说得,有人逼着你成仙,你非不愿意,你说你是不是白痴?”鹤远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眼神中透露着对慕尘灏重重的失望。

    慕尘灏笑笑,回道:“真的是有要事,需要回家去。”鹤远咧咧嘴:“有要事你还来这里干什么,来了再回去,还不为登山,图什么啊。”慕尘灏没回应,不知如何开口。

    似是觉得话说得有些急了,鹤远声比之前低了几度,歉意道:“话赶话,说得有点难听了。”慕尘灏摆了摆手不以为意,笑骂道:“远兄看着我像是那般小气的人?”

    鹤远自觉多虑,挠了挠头发颇有些不好意思:“看来倒是我小气了。”

    讲个故事吧,我听来的,但是觉得不完美,爱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所以改了个结局。

    有一残年老翁,没有过子嗣,更不曾有过妻妾,只这样孤零零的自己生活着。后来有人好奇,便去问他为何不曾找个相伴一生的人,享受天伦,岂不美哉。老翁笑笑,说道:“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对恩爱的恋人,已是余生认定了彼此,如胶似漆。可是后来,他们遇到了穷凶极恶的歹徒,若是一刀把他们杀了倒也是痛快,做个同命鸳鸯,可那个凶残的歹徒总有变态的想法,他要二人猜拳,赢得人活,输得人死。既然是要生死与共,便一同共赴黄泉,二人商量好一起出石头。可是男生很爱她,她花一样的年纪,他于心不忍,于是把石头偷偷换成了剪刀。”

    那人听着,沉默了,弱弱的开口:“那……为什么是男生活了下来。”

    老翁笑了笑,摇头,脸上露出苦涩:“因为当时,女生出了布。”

    “真是可恶,咎由自取啊。”那人忍不住骂出声,又开始同情起老翁,难怪是孤独终老,想来是被最信任的人欺骗,心死如灰。

    正说着,老翁突然激动地流下眼泪,双手颤抖着,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可是那个女生更爱男生啊,她又怎么会想不到男生的心思呢?女生死时的解脱,男生明白了一切,男生既然想要输,女生又何尝不想呢?”

    老翁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再也掩盖不住:“我爱她,可是她更爱我啊!”

    本想伴她而去,可她临死前,只说了一句话,

    “替我,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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