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府二少一脸笑意,缓缓逼近二人,眸光微错,落葵那张全然陌生的脸顿时引起他的兴致,抬眼仔细端详打量了一番,他抽出扇子隔空挑了一下她的下巴:“这妞儿是谁家的,瞧着面生。”

    曲莲打心眼儿里惧怕此人的身家背景,强撑的镇定自若,语气中却有些色厉内荏,啐了一口:“关你什么事,让开。”

    许府二少歪着头,抬手就要来抓曲莲的腕子:“既是有缘碰上了,哪有轻易让开的道理,走,陪爷们儿喝两杯再说。”说着就往合欢阁里拉扯起来。

    “区区一个侯府,青天白日的强抢民女,莫非贵府真当这云楚国的王法是个笑话么。”落葵寒了脸,劈手给了许府二少一个脆生生的耳光,比曲子还要好听。

    落葵仰首望天,叹了一声,从古至今,生的美只有三桩用处,其一薄命,其二祸水,其三则是招苍蝇。对,还有一桩便是背锅了,背祸国之锅。

    这便是世道于女子的不公了,我生的美与你有何干系,你瞧上我又与我有何干系,凭甚么你惹的祸,得罪的人,灭的国都叫我背骂名,还得陪着你这个不争气的一起写进书里戏里,被人编排千年万年,何其冤枉。

    同样仰首望天的还有许府二少,他被这记耳光扇的头发蒙眼发晕,他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自然恼羞成怒,可恶狠狠的抬眼,却见打了他却恍若无事的落葵,心里打了个激灵,有人敢找阎王爷的晦气,那必然比阎王爷更能定人生死,他是狂妄又不是傻帽,早在震怒之中恢复了清醒理智,默默思量该找个甚么样的台阶,才可以既不惹祸又不失颜面的走下来。

    一时寂然,进退两难间,落葵护住曲莲,低低问了件不相干的事:“那一折英雄救美的戏文是如何唱的,每到此时必定该有个白衣少侠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的罢。”

    曲莲不明就里,她虽然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但脑子却转的不如落葵快,只一脸茫然的望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间竟然哽住了。

    落葵又低低叹了句:“你生的这样美,都没人来英雄救美,可见戏文里皆是骗人的。”

    曲莲气的发蒙,却又隐约觉得此言有理,甚为有理,不禁又气又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胡诌,我记得你是会些功夫的。”

    “我,我腿软。”有汗从落葵的鬓边盈盈滑下,她像是在打颤,声音中却别有笃定,微微侧目,余光里瞧见有人在向自己缓缓靠近,她摆了摆手,那人便蓦然隐入人群中。

    曲莲急的两颊发红,盈盈含泪,声音打颤:“你,你,你既怕成这样,如何还敢抽他耳光,这下可完了,他吃了这样大的亏,更不肯轻易放过咱们了。”

    “再怕,不也得将脸面撑住了么。”落葵的笑意淡薄,眼下自己陷入两难之地,她是有自保之力的,可想要保的不动声色不漏痕迹却着实不易,若贸然出手,自然性命无恙,她瞟了曲莲一眼,可往后只怕也永无宁日了。

    曲莲紧紧攥住她的胳膊,嘴唇抖得厉害:“原来你也是个绣花枕头,早知如此我便带些下人出来了,眼下,眼下可如何脱身啊。”

    落葵不语,抬头望天,只见夏阳明亮照眼,天际平静如水,哀叹一声,爱管闲事的侠客都被日头晒怕了,是不会出现了。

    旋即她的手似扬未扬,指尖隐约攀过一点微红,像是血珠子溢了出来,微红颤了颤,顷刻之间就要有所异动。

    夏日的午后安静,唯有树荫深处蝉鸣聒噪,身后合欢阁的镂花长窗半开着,窗下案几上供着一溜白瓷阔口花囊,一蓬蓬芙蕖花盏娇艳慵懒的插在瓶中,繁复红艳的花瓣与素白瓷瓶相映成趣。

    热气腾腾的夏风掀起院中蔷薇花的微香,花瓣纷纷扬扬从半开的窗中逸出来,如同乱红飞过,四散飘零如雨,满目鲜红像一簇簇跳跃鲜艳的火苗,在高远碧空中泼洒开流光溢彩。

    “嘭”的一声巨响过耳,合欢阁的朱红大门猛然被人重重撞开,打里头飞也似的逃出来个白衣男子,发髻上没了发簪纶巾,满头乌发披散下来挡住了脸庞,看不清楚模样,只是散乱的发丝间,隐约可见两只乌黑眼仁炯炯有神,正在滴溜溜乱转,他手提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冲入人群,没头没脑的横冲直撞,而他的后头紧跟着十几个彪形大汉,手拿棍棒凶神恶煞的喊打喊杀。

    虚空中蓦然扬起漫天轻尘,呛人口鼻,迷得人睁不开眼,再加上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一时间分不清哪些是合欢阁之人,哪些又是许府家丁,只是你一拳我一脚打的混乱,惨叫声喊的热闹。

    落葵与曲莲十指紧扣,对视一眼,难掩眸底的狂喜,二人在混乱中左躲右闪,打算趁此良机甩开许府二少。

    而白衣男子眼眸在混乱中也分外明亮有神,抬眼一望,这一望来的恰如其分,恰好望见被许府家丁困住的落葵和曲莲二人,眸光益发亮了几分,如同天光初现前的星辰,格外明亮,他冲过去不由分说的一手拉住一人,猫着身子从人群中挤了出去,没命般的夺路而逃。

    说起来这白衣男子打架的功夫一般,但逃命的本事着实不一般,热乎乎的疾风像一块又湿又黏的帕子蒙在脸上,捂得人睁不开眼,只听得耳畔风声呼呼而过,不过片刻功夫,他就带着二人一路狂奔,灰头土脸的穿过整条柳陌街,逃到了盛泽街的牌楼下,停在那里先是气喘吁吁,最后笑的前仰后合。

    一溜石榴树在街巷两旁无声静立,这些树百年前便在此处生了根,从细弱幼苗长成了参天巨树,晴朗的日光下,硕大的树冠浓阴流转蔚为壮观,绿叶荫荫之中新开的石榴花灿若烟霞,远远望去绚烂之极,红艳的几欲滴血。

    石榴树的一侧,矗立一座青灰色的牌坊,这牌坊颇有年头,字迹斑驳砖体残破,石榴树花枝摇曳生姿,满树榴花似血流转,几乎洒上牌坊一角,颇有珊瑚映绿水的光影迷离。

    一阵风移影动,牌坊和石榴树的暗影纷乱交错,光怪陆离的投在地上,圈出炎夏难得的一隅阴凉,仿佛漾起如秋清凉。

    就着树荫儿下的阴凉,落葵手搭凉棚望向柳陌街深处,见并没有什么人不依不饶的追过来,这才松了口气。她抬眼望住相对而立的白衣男子,不禁笑出了声。

    白衣男子亦是莞尔,他衣领被人扯得松开,露出脖颈和胸口鲜红的抓痕,腰带不翼而飞,素白长袍上沾满了灰尘,一只衣袖被扯断剩了半截,而另一只则高高撸到臂弯。

    他手上使劲儿,索性将另一只袖子也扯断,又撩起鬓边散乱的头发,用扯掉的衣袖利落的在头顶束好发髻,露出一张再寻常不过的脸庞。

    落葵望向男子,只见那人的脸庞比常人要白皙几分,眸光明亮,犹如此刻明晃晃的日光,竟灼热的望住自己,盯了半响没有要挪开的意思。

    蝉鸣声声,愈噪复静,有片刻的静谧,仿佛流光在这一刻停住,蝉鸣停住,呼吸停住,世间万物皆停住,落葵被他盯的浑身不自在,只好以轻咳来掩饰心底的尴尬,仔细掸了掸发髻和身上的尘土,蕴着淡淡笑意,礼数周全的躬身行礼,开口道谢:“小女子水落葵,多谢救命之恩。”

    言罢,她却在心底哑然失笑,这算得上是救命之恩么,应当算是逃命之恩罢,这世上果然没有什么英雄救美,就连项羽那样的一世豪杰,在江东照样只能看着虞姬抹脖子,如此说来,戏文里还真的都是哄骗无知少女的。不过,逃命之恩也是恩情,也是要客套一句的。

    白衣男子笑纹悠悠漾开,明媚的如同灼灼桃花:“在下文元,方才事出情急,在下唐突失礼了,姑娘莫怪。”

    “怎么会。”落葵抬眸,对上此人的双眸,眸光交汇间,她只觉被一道明晃晃的日光照到心底深处,像是被人端详了个彻彻底底。她垂首疑惑不已,轻轻摩挲腰间玉佩,自己从不胆小怯懦,被此人的眼眸一照,竟生出一丝畏惧,这丝畏惧不动声色的攫住她的心头。

    落葵忙狠狠咬了下舌尖儿,稳了稳心神,细细思量方才的情形,这才察觉到此人逃跑的路数颇有章法,并非是没头苍蝇的一通乱撞。不禁暗自警醒了一句,青州城还真是藏龙卧虎,街面上随手抓一个人就这般非比寻常,不容小觑。

    日光正盛,茫茫暑气流泻在地上,蒸腾起的热气仿佛要将人燃烧殆尽,一直未出声响的曲莲轻移莲步过来,颤巍巍的行了个礼,低垂了眼帘,声音婉转似水:“小女子曲莲,谢过少侠救命之恩。”

    “不算什么救命之恩,赶巧了而已。”文元两指相搓,指尖还残留曲莲手上香粉的甜腻,忙笑着摆了摆手,似乎对这所谓的救命之恩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曲莲娇羞的抬头,眉目间带了薄薄的绯色,眸中柔情似乎能滴出水来:“世间的巧事都是天注定,咱们这是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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