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村长走了后,夜幕便完全拉下。

    一轮巨大的月亮在西边地平线上探出了头,一缕夜风挟带着原野的湿润吹了过来。黄庄主扯亮枇杷树枝上挂着的一只电灯,昏黄的灯光撒在地上斑驳一片。

    “把茶端到树下来吧,我跟谈记者坐坐。”黄庄主对二叔道。

    二叔很快在枇杷树下摆好了桌椅和青花瓷茶具,然后,把一壶热茶端上了桌。二叔一边往两只青花瓷茶杯中倒入茶水,一边向我介绍道:“这是我们黄庄主用新鲜薄荷与枇杷叶配制的养生茶呢,清肝下火解毒!”

    茶杯升腾出一股浓郁的凉茶气味,杯中茶色如金汤。黄庄主瞟了眼二叔,笑道:“你真是‘养生专家’,什么东西都往养生扯!”

    “养生好,养生好,来怡人庄就是养生。”二叔嗬嗬笑道。

    “把酒戒掉就是最好的养生。”黄庄主语气淡然地说。

    “那是,那是。”二叔搓着手,点头应道。

    “阿杰呢?”黄庄主问二叔。

    “吃完晚饭就爬屋顶上找乐子去了。”二叔指了指小道尽头树林子里的那排房子。黄庄主皱了皱眉头,摇了摇头,似乎是感叹,又似乎是对我说:“外边世界到底有什么好呢?”

    “你们聊,我去听戏了。”二叔说着搬起一只竹椅走向院子的另一边。

    我没有搞清“爬屋顶找乐子”是个什么梗,也不便细问。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舌尖微苦,满嘴清香,“好茶好茶,却有点苦!”我咂了咂嘴巴。

    “浮生若茶,甘苦一念。甘藏于苦中。”黄庄主也抿了一口,对我淡然一笑地说道。

    “黄庄主来这里多少年了?”我问。

    黄庄主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我,说:“六……年了吧。”

    “六年?!”我惊讶地叫出声来。我实在佩服他在这里呆了六年。

    黄庄主点了点头,给我的茶杯里添了些茶水,慢条斯理地说:“六年,说长也不长,一眨眼功夫。说短也不短,可以做很多事,养个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他语调平淡,声音微细。“打酱油”——我有些想笑,现在城里人盛行用“打酱油”这三个字嘲笑那些在网络论坛灌水的无聊人。

    我看了看黄庄主,说:“你们确实能耐得住寂寞……六年啊,准能发财!”

    黄庄主又是淡然一笑,端起茶杯,抿了口茶,看了看我。“租个水塘地,养点鱼,顺便养些鸡鸭种些果菜。养鱼佬而已,与发财无关。”他说。

    听得出,初识的陌生感使得他说话带着些拘束。

    月亮已升到了半树之高,月光透过宽大的枇杷树叶缝隙洒在院子里。月光如水,灯光昏黄,万物清凉。

    二叔坐在院子另一头的竹椅里,脖子上挂着的收音机传出锣鼓咚呛胡琴悠扬,一女子尖细的嗓音唱着一段戏文:犹自深闺怯晓寒,暖风吹梦到临安……

    我总是感觉黄庄主的目光在探询什么,他的微笑里隐藏着什么,一种伪装出的轻松便使得聊天成为了刻意与牵强。

    但是,我们仍然在努力地闲聊着。

    “谈记者哪里人呢?听口音不是海岛人吧?”黄庄主问我。

    “老家湖南。”我说。

    “湖南是个好地方。”黄庄主咳了一下,说:“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渺。”

    我说:“现在没有八百里了,围湖造田,破坏得只剩了个锅底。”

    黄庄主点了点头,道:“破坏了有点可惜。”

    “黄庄主觉得湖南人如何?”我也寻找着往下聊下去的话题。

    “湖南人讲义气。”黄庄主笑了笑,道。

    我也笑了笑,说:“湖南自古出豪杰也出蛮子。”

    黄庄主看了看我,点了点头。

    “黄庄主是哪里人?”我好奇地问。

    黄庄主端起茶杯,嘴唇在杯沿上轻轻地碰了碰,浅浅地喝了点茶水,迟疑了一下,抬起头来,对我微笑道:“算是岛城人吧。”

    我注意到了他的笑容里又掠过一道机警。

    “谈记者,这穷乡僻壤,可比不上岛城的条件哦,尤其一到晚上,黑灯瞎火,冷冷清清的,你会习惯么?”黄庄主明显转移话题。

    我也喝了口茶水,说:“我就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呆呆。”

    “莫非城里生活腻了?”黄庄主表现出不经意地问。

    “是有些儿倦了累了,想出来透透气。”我笑笑说。

    黄庄主若有所思,点点头,说:“人生一世,忙碌奔命,寻找自己想要的幸福,其实……”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我,继续说道,“其实,心里安闲了清静了便是最大的幸福。”他说话的声音有些低沉,有些微弱,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浮出一缕若隐若现的微笑,而眼里却不时闪出一缕犀利而警惕的余光。这让我隐约觉得,这个庄主非同一般的乡村养鱼人。

    原野上吹过来一阵微风。

    黄庄主抬头看了看天空——我惊奇地发现黄庄主仰望天空的时候,脸上浮出一缕吊诡的阴影。我也望了望天空,那里,月亮正在冲破了一片厚重的乌云,鸟瞰大地。

    “二叔,你过来。”他对二叔叫道。

    二叔关掉收音机,走了过来。

    “你带谈记者去休息——就住中间那间吧。”他指了指水塘上的那几幢竹寮,“钥匙挂在门边。”他吩咐完便站起身,对我说:“谈记者,乡下睡得早,休息吧。”他说着便蹒跚着步子走进了他的石头平顶屋。

    我也起身。

    沿着石板小道,二叔把我带到塘边一间屋顶上爬满百香果藤的竹寮前,那门眉上用毛笔歪歪斜斜地写着“荷塘月色”四个字。“就这间。”二叔对我说。

    我看了看这竹寮,挺有乡村特色。竹寮用竹子建成,上下两层,上面房子,下面架空,有点像少数民族居住的吊脚楼。竹寮一脚跨在水塘,一脚立在原野。水塘水白,原野土黑。一白一黑,对比深刻。明明可以建在塘堤上,我不明白黄庄主为什么要让它跨在水里,但我相信黄庄主这样的设计肯定有不为外人知的隐喻。

    二叔把门打开,我走了进去。

    房里墙壁上贴着发黄的报纸,一张老式大木床,床上放着一把芭蕉扇,床头叠放着洗得发白的床单与被套,窗台边有一小桌,桌上有一盏带灯罩的煤油灯和一只小小的长江牌老式收音机。桌边有一个小架子,上面摆着简单的洗漱用品。墙角有个土钵,盛满了红土,种着一棵已经长出叶片的夜来香。整个房间虽然简陋,但是干净整洁。“这是黄庄主给城里朋友们准备的客房。”二叔站在门边向我交待,“如果停电了,就点煤油灯;如果太热了,就摇芭蕉扇;如果有点无聊,就听听收音机。”

    我笑着点了点头。

    我从旅行袋里掏出手机,寻找插板给它充电。

    “忘了告诉你了,这儿手机没有信号。” 二叔说。

    “那你们怎么跟外面联系?”我有些失落地问。

    二叔摇了摇头,一脸诡谲地说:“实在要跟外面联系,就找阿杰,那鬼仔有办法。”

    我笑道:“哈哈,有意思,穿越到了上世纪。”

    二叔对我讪讪地笑了笑,说:“就这条件啊……那你早点休息啊。”他转身走出房间。一路上,二叔脖子上的收音机里响起那锣鼓咚呛胡琴悠扬,我清楚地听到那女子幽怨地唱道:

    犹自深闺怯晓寒,暖风吹梦到临安……

    我推开窗户。

    一轮明月静静地挂在怡人庄的上空,那是城里看不到的月亮,又大又圆。浩瀚的天空点缀着几颗清冷的星辰,原野向着一望无际的地方延伸,如一挂巨大空旷的银灰色的背景板。月光里,微风轻轻触抚着原野上毛绒绒肥壮的野草。我甚至听见窗边百香果的绿藤下蟋蟀声声。

    我洗涮完毕,爬上床睡觉。

    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我一会闭着眼睛,一会睁开眼睛;一会又闭着眼睛,一会又睁开眼睛……就这么折腾起来。看来,岛城生活久了,突然住在了这乡野水塘竹寮里,一种孤独感油然而生,让你一下子进入不了角色。

    窗外发出一阵呼呼的声音,我想应该是起风了。我正准备起身去关窗户……而这个时候,我就看见一个人影一跳一跳地从窗前晃过。我盯着窗户,“谁?”我心里一惊。

    人影已跳过了窗户。

    我本能地快速下床,轻轻打开竹门的一条缝。

    月光里,我认出那正是黄庄主的背影。他扛着一把锄头,一步一瘸地从竹寮前经过,沿着水塘小道向前面走去。

    “半夜劳作?”我觉得好生奇怪。我打开门,走出竹寮,不声不响地尾随着黄庄主。

    小道尽头,是那片树林。

    那是一片木麻黄林,林边,是一块荒芜的灌木丛地。

    黄庄主在那块荒地上停下了步子。

    我躲在塘边拐角处的一棵树后看着他。

    只见他弯下腰,撅起屁股,抡锄挖起地来。我突然想起那个半夜学鸡叫让长工们出早工的周拨皮——“真抠门!”我心里嘀咕道。

    他挖得很卖力也很虔诚,结实的屁股在月光下一升一降,我几乎能够听到板结的土地在他的锄下发出松散的“吱吱”声。月光下,我突然觉得他挖地的样子很像梵高的那幅“挖地农民”的油画。不一会工夫,他便挖出了一个大坑。而这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他放下锄头,面朝土坑,双膝跪下,对着洞坑说起话来!

    我绷紧神经,屏息倾听。虽然听不很清楚,但还是有只言片语随着夜风断断续续传到我耳中:“……不放弃……不妥协……”

    他在跟谁说话?

    不放弃什么?

    不妥协什么?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我掐了一下大腿,痛。三月的夜风很凉,我差点打出喷嚏。我确定我不是在梦里。

    黄庄主说完话,便在土坑边坐了下来,抽了一支烟。约摸半个时辰后,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扛起锄头,一步一瘸地返回了他的小屋……

    那个晚上,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黄庄主那双诡秘而机警的眼神。我再一次感觉到他的心里应该隐藏着什么,他的身上应该有着讳莫如深的东西。我这样想着,一直熬到快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口巨大的火锅里窜出一团蛇和一群猫,它们追赶着我。我不要命地奔跑,一路听到无数幽怨的啜泣声……紧接着,一阵排山倒海此起彼伏的鸡鸣声将我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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