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苏州府和松江府的官员,在太仓隆重设宴,犒劳全体下西洋的官兵。
    长席真的是蔓延十里,到处都是觥筹交错,酒肉飘香。
    席间,已经在海外漂泊了两年的官兵们,敞开怀抱,吃吃喝喝。
    两年的神经紧绷不敢懈怠,此时终于可以松懈下来,一醉方休。
    但那些家人就在苏、松两府的官兵,却是连饭菜都无心吃喝了。
    郑和看得真切,此时此刻,他也不在乎什么虚礼了,一顿筵席之后,郑和下令,船队就地解散,除了一部分人跟他回应天府之外,其他的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刹那间,现场的欢呼声,怕是连几十里外都能听到。
    筵席之外,柱子的弟弟抓耳挠腮,差点急成猴儿了。
    如果不是两府的士兵,守住宴会的现场,他恐怕都要闯进去了。
    终于,看到筵席散去,他连忙左顾右盼起来。
    突然间,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慌忙大叫起来:“哥!哥!这里!”
    柱子听到他的声音,顿时眼睛一亮,然后狂奔过来。
    柱子的弟弟张开双手,想要拥抱自己的哥哥,却看到哥哥一个闪身,避开了他,冲到了翠儿的面前。
    他张开双手,想要抱住翠儿,却又觉得哪里不妥,连忙住手。
    翠儿面色娇红,低下头去,然后又抬起头来,偷偷打量他。
    只觉得面前这个男子,如此的英武,如此的帅气。
    两年的远洋生活,柱子瘦了,黑了,但是却更显得成熟了。
    突然间,柱子转身看向了身后,道:“钟君大人,这就是翠儿……我……未婚的妻子。”
    翠儿娇羞低下头,面色更红了。
    “我请钟君大人能赐福我们,让我们夫妻琴那个啥和鸣,举那个啥齐眉,反正就是一辈子好好的……”
    谷小白这才知道,为啥柱子把自己拽了过来。
    这两个人,是谷小白在船上的亲随首领,不但负责他的安全,还负责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也算是除了郑和之外,和他接触最多的人。
    他抬头看着柱子,柱子一张黑红的脸上,这会儿更是红得透彻,红得发亮。
    再看看旁边的翠儿,霞飞双颊,发间一朵蔷薇盛开。
    那一瞬间,谷小白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一个是在家苦等两年,终日思君不见君,终于盼君归来。
    一个是出去见过了世面,走遍了天下,但心里却依然只有你。
    你们俩秀恩爱也就罢了。
    为啥让我来见证!
    不知道我还是一个单身狗吗?
    单身狗真惨。
    听到柱子这么做,柱子的父母却是吓坏了。
    我的天,这是钟君,那可是神仙!
    使不得使不得!
    谷小白其实也一点不想给别人证婚什么的。
    烧死他烧死他!
    烧死一切现充!
    但他看到翠儿发间的那朵蔷薇花时,心中顿时一软。
    他微微点头道:“我钟君谷小白,今日为你二人证婚,望你夫妻俩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说着,他抬起头来,天空中,金色的巨钟浮现。
    “duang——”一声响。
    附近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远方的使者、官员们,也都瞪大眼看过来。
    “duang——”又是一声响。
    “duang——”第三声。
    谷小白又看向了眼前的两个人道:“三声钟响,三生相伴,今日之后,你们就是夫妻了。”
    柱子激动地一把抱住了翠儿,四周无数的目光看过来。
    许多人眼中满是笑意。
    还有许多人,眼中满是怒火。
    烧,烧死他们!
    烧死这对新婚夫妇!
    在这里秀恩爱也就罢了,竟然还有钟君证婚!
    太过分了!
    同样身为单身狗的谷小白,闭上眼睛,仰起头,忍住泪。
    啥也别说了,谷小白现在只想唱一首《单身狗之歌》。
    然后他摆摆手。
    好了,你可以滚了!
    柱子也觉得情况有点不妙,拽起翠儿,像是一条脱缰的野狗一样跑了。
    回到船上,郑和笑眯眯道:“我听说你给柱子证了婚?”
    “求别说!”谷小白泪流满面。
    郑和摇头失笑,道:“今日我们休整一天,明天逆流而上,两日之后就到应天府了,你就可以见到你的钟君姐姐了。”
    这样谷小白才开心起来。
    夜色降下,谷小白站在船上向下望去,却看到此时此刻,夜色已经暗下来,却依然有人在外面没有走。
    那里,有老弱妇孺,他们见到人,就抓着问。
    “你有没有见到我儿子,我儿子叫陈秀敦……有没有见到?有没有见到……”
    “你们有没有见到我弟弟,我弟弟长的这么高,脸上有道疤,他……”
    “求求你,让我进去找找看看……求求你!”
    “那是什么人?”谷小白问旁边的一名士兵道。
    “回禀钟君大人,那是此行阵亡病逝同袍的父母家人……”
    谷小白眉头一皱,道:“难道没有人告诉他们吗?”
    “不,王副使亲自督促当地官员办理的此事,当地官员也派人亲自通知,并将抚恤金交给他们,只是……他们死活不信,许多人连抚恤金都不愿意收……”
    是的,他们不想要这些钱,他们只想要自己的儿子家人回来。
    此行可以说非常成功,一路阵亡、病逝不过数百,但那也是数百个家庭因此而破碎。
    谷小白怔怔站在那里。
    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看着那在昏黄的火把灯笼之下,依然痴痴望着眼前的无数船只,期盼着自己的儿子、兄长、丈夫突然出现,面带笑容地拥抱自己入怀的人。
    但他们,恐怕却永远也等不到了。
    夜色之下,哀婉的旋律响起。
    钟声轻轻鸣响。
    谷小白坐在船舷上,凝望着远方。
    低沉的歌声响起。
    “窗外的野蔷薇
    早已开满墙
    远行的人啊
    何时归故乡
    何时归故乡……”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其中。
    声音低沉、肃穆。
    他们脱下自己的帽子,肃立船上,岸边,凝望着远方浩瀚的长江大海,以及城市中的万家灯火,随着那旋律,低声的应和着:
    “何时归故乡……”
    “何时归故乡……”
    魂兮,归来啊!
    歌声,在船上,在岸上回荡。
    这是一曲为逝去者的挽歌,也是为生者的纪念。
    有些人,明明创造了历史。
    可历史上,却没有他们的名字。
    谷小白抬起头,天空中,星光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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