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已然将熄,焦黑的木条下落着灰白色的灰,残着点点火星,雪予心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离去。冬落的棉袄又安安静静的回到了他的身上。

    几名在不幸中幸存的护卫艰难的从血泊中爬起身来,开始打扫战场。

    同袍的遗体被小心翼翼列在林间等候埋葬,敌方的尸首则是胡乱堆积在地面,等着被一把火烧成焦干飞灰,地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凝固,由色彩明亮的鲜红变成死气沉沉的暗红,杂乱而又无力的散落在草间。成为了另一种生命勃勃生长的养料。

    冬落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好像是刚刚醒来又或许是……已经醒了很久。只是不想睁开眼晴。

    冬落看着那几个忙碌中的侍卫,看着他们如同一只只辛勤的蚂蚁在不停的搬运着尸体,有敌人的,有同袍的。他突然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仿佛他们在埋葬的不是同袍,而是他们自己。仿佛他们在焚烧的不是敌人,也是他们自己。

    在这一刻,冬落恍惚间觉得,也许对于死去的人来说,活着的人才是真正的死去吧!

    ……

    ……

    芒山遇刺仿佛是阻碍商队入洛阳的唯一的一道关卡。从商队驶出芒山北道之后,商队又恢复了往日如奔行在河套平原的山川和牧场上一样。安稳而又平淡。

    此后数日,雪氏兄妹二人便一直留在车中,没有出现在众人眼前。

    虽然商队只余下十数人,那些艰难活下来的护卫依然不顾伤势,坚持骑马守护在车厢四周,老人华青云则单独上了一辆马车。几名受了重伤的护卫则在后面几辆马车中,至于冬落与大黑,则是骑着自己那匹老马,远远落在了最后方。

    在平原地区,冬落的老马还可以勉强跟上有意或无意慢行的大部队行进的步伐。可是到入了芒山山区,老马的弱势就传来了。虽说芒山北道那一战之后,有很多马儿没有了主人。可是冬落并没有选择它们,而是依旧骑着自己的瘦马慢悠悠的跟着。

    扎营休息,冬落去河边打水淘米宰鱼,做了顿极丰盛的晚饭,一人三兽把主菜分到各自的饭碗里,然后对着几根酸菜辣椒开心地吃着,吃到满头大汗,浑体舒畅。

    一名面容冷厉的男子走了进来,看着眼前这幕,摇头笑道:“叫你们去那边吃大锅饭你不干。原来是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偷偷的开小灶。”

    冬落轻轻笑道:“李大哥,吃饭的时候我还是喜欢人少一点。”

    来人名叫李成梁,芒山北道里表现出色的楼兰皇家护卫队首领,深得楼兰王子信任。只不过,如今忠心耿耿的下属只剩寥寥数人,这位首领的心境想必也复杂感伤的厉害。

    双方是在北山道里同共生共过死的战友,鲜血浇淋出来的交情要比一般交往来的扎实很多,而冬落在战斗中的表现虽然没有几个人看见,但是救了他们大家一事却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这些天在扎营休息的时候李成梁会时不时的跑到这里来做客,偶尔带上一两壶烈酒来来蹭上一两顿饭吃。

    “我知道你们自己去洛阳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我跟王子殿下说了你们要离开的意图。”李成梁望着冬落抱歉说道:“王子殿下说,你暂时还不能走。”

    冬落挠挠头,“那就再跟一段吧。”

    李成梁再次说道:“王子殿下想要见你。”

    对于马车上那人要见他,他难免有些意外,他再次不确定的问了一句之后,得到的却是肯定的答复。冬落拧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什么所以然来。索性便决定什么都不想,随手用火盆里的水烧熄车旁的火堆,交代了大黑两句,便向前方走去。

    车厢帘幕掀起,昏暗的灯光暖融融照耀着,一个双腿之上有一块毯子轻掩的少年正借着昏黄的灯光看着书。毫不理会在车厢后部背对着自己正一脸委屈与愤懑的轻轻的踢着车厢碎碎念的少女。

    “雪念慈,你不给我出去玩,我回去就告诉娘。让她打死你。”

    “还有告诉爹,有人要杀我们,你不来救我。枉我在你有危险的时候还想着来救你。”

    “你比那个骗我零食的大混蛋还要可恶。雪念慈,你给我记好了。”

    叫雪念慈的少年被少女的碎碎念给念的眉头青筋直跳,但仍然不为所动道:“随你怎么说,反正不回族内,我是不会让你出去的。”

    雪念慈将手中的书放下,双手在膝上相握,看着在斜斜的夕阳下正缓步而来的冬落态度温和说道:“本来我应该亲自前去见你的,向你当面道谢的。但由身体原因,再加上你又要急着离去,所以才叫你前来一叙。”

    冬落快速的看了一眼他在名贵毯子下的腿以及他身下的玄铁轮椅,便收回了目光,注视着他的眼晴道:“无妨,不知王子殿下找我来所为何事。”

    躲在角落踹车厢的少女听到冬落的声音连忙抬起头来,连忙往他的身后看去,可是他的身后除了夜色便是夜色,再无半点与夜色不一样的黑色存在,少女只好默然的低下了头,继续无意识的踹着硬木车厢。

    坐在轮椅上的少年轻笑道:“你应该能猜到我找你来是为了什么。”

    “抱歉,我猜不到。”冬落很老实的回答道。

    ……

    轮椅上的少年呼吸一窒,而后讶然一笑道:“不让你离开是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要将你平安的送到洛阳,如今离洛阳还有几日的行程,所以还是请你再将就一段时间吧!”

    冬落认真思考了很长时间后,说道:“那个人应该是我李叔李牧吧”

    “李叔?”雪念慈轻轻不可察的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略一沉吟后道:“不错,正是你李叔。一个原本应该是我姑父的人。不过可惜他在大婚之夜,逃了。”

    “逃了。”冬落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有关李牧的秘闻,而后再次不确定的问道:“你跟我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是。不过你放心,我小姨说过不恨他,也不许我们雪族找他麻烦,所以他们的恩怨自然不会影响到我待你的态度。”雪念慈似乎想到了什么,而后补充道:“不过,我可代表不了我的妹妹。”

    冬落脸色一僵,终于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雪予心第一次见自己就扔石头溅水淋自己。还多次来找自己的麻烦。内心暗道这天下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仇恨!

    “李叔啊!李叔,你惹下的风流债,却是害苦了我啊!”

    车厢内油灯光线暗淡,似乎真的是有些缺油,雪念慈说完之后,然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脚,慨叹道:“即然李牧是你李叔的话,那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我们小时候曾经见过。那个时候你跟你父亲陈霸先还有你李叔一起在大周与楼兰边境调查一起人口失踪事件。”

    “你是当年那个小瘸子?”冬落仔细的看着雪念慈的脸,认真的回想着曾几何时在何地曾见过这样的一张脸,过了片刻后突然兴奋的说道:“你不是被人带走了吗?你怎么会成为了楼兰的王子?”

    冬落忽然想起,有一年夏天正是农忙时节,劳动力短缺的时候,大周边境却有数个村庄的人口大量失踪。这件事引得当时的云中郡郡守张图灵大怒,张图灵立即派遣所辖人员全力调查此事。陈霸先也在此列。

    当他们调查到楼兰边境之时,终于有所发现,原来是一个躲在楼兰的魔修为修练魔功以人为祭。震怒之下的陈霸先将冬落留在了一个边境村落。而后便去追寻魔踪。

    在边境村落四处闲逛的冬落,听到了一声声断断续续的孩童的啼哭声,顺着孩童的啼哭声,他找到了当时是一个小瘸子的雪念慈。

    陈霸先早出晚归,不时给他们送来吃的东西,而冬落在帮小瘸子洗了个澡之后,捡了几块破旧的门板给他做了一个简易的轮椅,天天推着他到处闲逛。

    十几天之后,有一男一女两个人也来到这个被屠灭的村庄,看到冬落两人,本想将他们两人都带走的,但是冬落却不愿离开。然而小瘸子却跟他们离开了。

    雪念慈眼中含泪但仍笑着说道:“落哥,不推我下去走走?”

    冬落也大笑着跳上马车一拳头捶在他的胸口道:“推。你小子是不是早就认出我了。”

    “不是,我也是刚认出来的。”雪念慈连忙道。

    ……

    “那天我跟他们两人走之后,就跟着他们去了楼兰国,他们是楼兰国的王室成员,他们也在调查楼兰人口失踪事件,恰巧来到我们村,后来我就成为了他们的养子。楼兰王国是雪族建的一个属国,如今楼兰国被灭国,王室成员逐渐回归雪族。可是有些人害怕权力被分化,不想让我们回去,所以就有了这次刺杀。”

    冬落推着雪念慈默默的在黑暗中走着,大多数时间都沉默不语,都在听。偶尔也会发点问,了解一下情况。

    “在渭城的时候,我问过李叔,你是他什么人,他说你是他亲儿子。要我雪族必须将你安全送到洛阳。我妹妹以为李叔抛弃了小姨,另娶新欢生下了你,所以才会故意找你的麻烦的。我替我妹妹向你道歉。我们也快十年没见了吧!这些年你的变化也太大了。所以我也没想到是你。”

    “我早就知道你在渭城,早就想来看你了,可是你也知道我这腿……直到刚刚你说李叔的时候,我才确定你的身份。”

    雪念慈流着泪问道:“你知道后来杀我全村的人怎么样了吗?”

    “死了……”

    两两无言。

    唯有一点星辰轻照着山风拂过松涛留下的沙沙声。低沉而又布满了伤悲。

    春风再次吹绿了枯黄枝丫草场。

    天地之间恰似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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