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渡劫山的风波平息时,山海关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安魂人悬停在城头,望向远处焦褐的土地。她不太明白,人们为什么会对送死这件事趋之若鹜。
    一批一批的人过来,一批批的人变成白骨。期间,安魂人只是用她玉质的笛子,吹响一次又一次安魂曲。她本来是没有情绪的,但渐渐地,也有了情绪,虽然她不太理解这是不是情绪。她没来由得感到有些烦躁,很想快点结束这里的事,然后去找那个不受安魂曲影响的姑娘,问个清楚,再问看看她能不能把之前那个逃走的人叫回来。
    但是,进来的人一批又一批,源源不断。
    她实在不理解,为什么每一批人都是那样,刚进来时,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四处探寻,想找点有用的东西,发现找到的法宝、武器等等都残破不堪后,便要冲进山海关城中来,继续寻找可能完整的法宝等等,然后被自己杀死。
    “进来,好奇,贪婪,死掉。”
    依据这个,她得出了一个结论:人们总是因为过于好奇,导致贪婪,因为过于贪婪,导致死亡。
    她没有见过很多人,不知道这个结论对大体适不适用,但起码的,对眼下这些人很适用。他们就是,进来,好奇,贪婪,然后被自己杀掉。
    是这样的吗?
    她想,应该是吧,毕竟看到的就是这样。
    就这般,她像是一台吹曲子的机器,不知疲惫地吹奏着。为每一个走到山海关里的人,送葬,安魂,削骨。
    直到某一刻,没有人再进来了。她才停歇下来,以为是人都死完了。然后,她朝着远方望去,望到山海关外面的地方,还有着很多人,密密麻麻数不清的人,他们有的站在山海关上面的地方,有的站在下面的地方。
    她才发现,并不是他们不进来,而是进不来了。
    山海关再一次被一道屏障笼罩住,像之前那样。因为有屏障的存在,那些人没法再进来送死。
    安魂人不知自己出于什么心态,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大有一种“终于结束了”的感觉。她便收起笛子,扇动巨大的骨翼,带上堆积着的白骨,朝远处的白骨山去。她想,终于可以好好研究一下那个不受安魂曲影响的姑娘了。
    山海关外面。
    因为先前梁鼓声声响,逼停了渡劫山压迫力的缘故,山上不知上来了多少本不该上来的人,所以即便有很多进了山海关,但留在外面的依旧占大多数。最靠近山海关那一批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就进不去了,怎么就多了道屏障出来,难不成里面满了?站在他们这个角度,凭借他们的能力,是无法看到山海关里面具体的模样的,所以他们并不知道里面的人都死完了,以为他们在里面避难,才趋之若鹜。
    无法进入山海关后,这些人慌了起来,在慌乱之中又不经意地发现似乎有什么东西回到自己身上,心里也没有了那种“失去了什么”的危机感。而且,渡劫山似乎也没有被封闭了,似乎,一切都回归到原样了?如果一切都回归原样,岂不是意味着渡劫山的压迫与排斥也要重新出现!那样的话,原本没有能力上山的以及没有能力在所处高度的人们,会瞬间被压迫与排斥压死。
    于是乎,新的恐慌出现了。
    他们没有能力去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每个人都知道,远离危险,保命很重要。于是,他们的目标不再是逃进山海关,而是逃离渡劫山。
    处于山海关之下的渡劫山山体上的人们,因为山体就靠着大地,所以能够直接下山。但是山海关之上山体的人们,却做不到那样,不由得开始着急,本事大、有法宝和御空神通相助的,还能直接飞出去,但是那样的人太少太少了。山海关上面山体离着地面很高很高,要跳下去,很不现实,非死即残。
    就这样,他们又陷入了困境。
    唯一能够解决这一困境的办法就是,上下山体重新连接,也就是位于中间的山海关消失于此。
    但有什么办法能让山海关消失呢?他们甚至连山海关是什么都不知道,哪有本事去使其消失。
    这样看下去,似乎只能在这儿等死。
    上下半部山体里的人们都乱作一团,不过显然,乱得不一样。下半部的忙着逃命,上半部的忙着找逃命的办法。
    绝望之际,鼓声再次响起。是先前的鼓声,梁鼓的声音。
    听到这鼓声的瞬间,这些人不由得安定了一些,他们别的不知道,但这鼓声能驱散渡劫山威势还是知道的。不过,鼓声只能是一时的镇定剂,经历了几次恐慌后,他们已经对渡劫山产生了严重的不信任感,唯有离开这里才能让他们安心。
    一声接着一声的鼓声想着。但是有心人听得出来,鼓声之间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很有可能意味着,面对渡劫山持续的威势,鼓声越来越难以抵抗。他们需要在鼓声停止之前,离开这里。
    山上某一处,略显狼狈的屠安定从山体里面挣扎了出来。先前被柳易冬一脚踩进山体后,虽然一时之间无法动弹,但还是能关注到外面发生的情况。他能知道,柳易冬最终将收取的气运全部还了回去,也知道,柳易冬放弃了成为大武神的气运,全部让给了有潜力成为大尊者的萧听雨,还知道,柳易冬现在正在渡劫山上某一处,敲响梁鼓,压制渡劫山的威势。
    他很不理解一件事,想要当面问柳易冬。
    所以,他挣扎出来后,没有任何停顿,身形四处游动,最终在某一处悬崖边上找到了柳易冬。梁鼓在悬崖边上,柳易冬束着长发,一次又一次地敲打梁鼓,如同那战场上领兵当敌的大将军。
    屠安定正声问:“你为何要放弃成为大武神的机会?”
    柳易冬没有停下敲鼓,她的声音没有被鼓声掩盖,“世间多一个大武神,只会多一份负担,但多一个大尊者,能减轻很多份负担。这座天下太需要一个大尊者了。”
    “那个小姑娘未必能成为大尊者!一切都是未知的。”
    “她是唯一的希望,有希望即可。”
    “或许会出现新的更加有可能性的希望。”
    “等待希望到来是一件愚蠢的事,抓住当下的希望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你身为一名尊者,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你为何自己不试试?”
    “我能成为大武神,但是没有资格成为大尊者。如果强行去冲击,只会成为第二个钟飞白。我已经没有希望了,所以,才要把机会让给别人。”
    屠安定咬紧牙关,“那你明明知道这一点,先前又为何要吸引众人上山?”
    “你一直以为我是在窃取他们的气运,但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是借用。他们最后能得到的只会比借出去的要多,天时地利人和,所谓天时,是星辰之力的交汇,所谓地利,是渡劫山这地方的特殊性,所谓人和,是有着完美神魂的萧听雨。渡劫山本身便是一件兵器,虽然残缺了,但是其间存在着的威势仍旧不是天底下任何一件法宝能够匹敌的。交汇的星辰之力,经由萧听雨的神魂,进入渡劫山,然后传递给每一个渡劫山上的人,所谓的借大运,不过是为了让他们能够与星辰之力共鸣。”
    屠安定愣了许久,他神魂大放,落在山间每个人身上,确切地发现了他们神魂中流淌着的星辰之力。他才幽幽问:“你要做这些,为何不直接一点,非要绕个圈子。”
    柳易冬语气渐渐有些疲惫,“我若直接同你说,我要为渡劫山上每个炼器师争取一次进步的机会,你会相信吗?”
    屠安定顿住,他确实不相信,若不是见到事实如此,根本不信柳易冬有这般大气度。
    “你们每个人都对我有偏见。回头想来,我这一生都是活在偏见之中的。即便我成了武神,他们也说我一介女子,不配;即便是我成了圣人,他们也说我心狠手辣,不配有‘圣’;即便我成了尊者,他们也说我没有传承,是野路子。以前我还想过得到别人的认可,但是后来,我发现,越是努力去求取任何,偏见就越深。”
    她停了停,然后说:“因为,他们不相信柳易冬是个好人。我做再多,都是个自私自利、心狠手辣、蛮横专断的恶徒、女魔头。就像你,不相信我会为天下着想,所以我的所作所为在你看来是唯利是图。而我干干脆脆地告诉你,我要借运成就大尊者,于是你信了,要来阻止我,要为渡劫山上的人们讨一个公道。”
    “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柳易冬不配当圣人,只配被叫做自私自利、枉顾他人的小人。”
    屠安定沉默许久才说,“所有人都欠你一个认可。”
    柳易冬摇头,“没有人欠我什么,你们只是欠天下一个选择。”
    “什么意思?”
    “多说无益。”柳易冬说。
    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
    屠安定很清楚,山间的每一个人现在所承受着的威势,都是由柳易冬一个人在抗。
    “你做了那么多,没必要——”屠安定带着惭愧与不忍说。
    柳易冬打断他,“我先前说过,我会承担我所做的一切后果。山海关的出现,的的确确是我没有预料到的,现在他们下不了山,我就替他们撑到下山为止。”
    屠安定长叹一口气,心道:柳易冬没有资格成为大尊者,但没有柳易冬,谁也没有资格成为大尊者。
    他已深知,自己不再和柳易冬是一个层面上的人,或许,没有谁能跟她一个层面。
    “保重。”
    说完,屠安定远去。
    ……
    正当所有人都慌乱至极时,从天边,遥遥掠来一张铺天盖地的玄色大网。
    很多身穿玄衣,面盖符文面具的人分布在玄网各处。他们牵着玄网而来,严肃厚重的气息扑过来,让人深感一种在参加大型祭祀的庄重感。
    山上所有人都朝他们看去。
    有见识深广的人惊喜道:“是玄网的人!”
    “玄网的人来了!得救了!”
    “玄网是什么?”
    “玄网是维护天下秩序的绝对无立场组织,他们只会在某些稳定的秩序被打破之际出来。”
    “也就是说,他们来这里,是为了解决渡劫山的问题的?”
    “肯定啊!玄网的人就做这个!只是他们一般很低调,鲜为人知。”
    “这样嘛,真是神奇啊,比那些高调却什么都不做的人好多了。”
    “是啊。”
    天边,玄网的人拖着一张玄色大网而来。终临渡劫山之地,随后停了下来。然后,便听见充满了威严感的声音,“天见之南,地寻之北。玄网所在!”
    这一声不知从何响起,却响遍每个人耳朵。
    “风!”
    一声下去,玄衣人拖着大网四散而开,将整张网铺开,使其弥散。
    “云!”
    随后,弥散的玄色大网落下,盖住整个渡劫山。
    “聚!”
    玄色大网随声而动,开始收拢,掠过渡劫山每一处,最终收拢至整个山海关。
    “收!”
    一声令下,山海关刹那之间消失在渡劫山中部。与此同时,玄衣人也尽数消失,天上空无一物,就好似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他们的身影。干净利落,如风雷一般,势如破竹地完善一切。
    随后,渡劫山分离的上下部开始聚拢,没过多久,便重新聚拢再一起。困在山上的人们高呼着“玄网”,争先恐后地往山下逃离。
    而此时,梁鼓之声还未断绝。
    没有人注意到,在山海关消失的瞬间,几道气息流入其中。
    山顶的环形梯路入口处,师染看着面前这个健壮的姑娘,陷入沉思。健壮的姑娘自然是董冬冬。在董冬冬面前,身形本就不高大的师染,显得更加娇小。想来也是,很多男人在她面前都显得瘦小,不要说体格正常的女人了。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董冬冬被师染看得很不自在。
    师染转了转眼睛,问:“你是古族?”
    董冬冬想了想,说:“不太懂欸。”
    师染摇摇头,“那大概是我认错了。”
    董冬冬虽然大大咧咧的,但还是蛮谨慎的,她知道师染是从山顶上下来的,肯定跟先前那个叶抚一样,有可能比他还厉害。叶抚就已经很可恶了,这个人说不定要更加可恶一些。
    感觉到董冬冬脑袋里面在打什么想法,师染勾唇笑了起来,“叶抚的确很可恶。”
    董冬冬一惊,“你在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师染幽幽地笑了笑,一步迈出,消失于此。她的气息,朝着那消失的山海关而去。
    在师染消失后,董冬冬还没有回过神来,前前后后又从梯路上下来几个人。他们不约而同地,都会看她一会儿,然后问她一些她根本听都听不懂的问题。
    在董冬冬看来,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可恶。
    那穿着道袍的人,说话就跟谁欠他一样;
    那个长得跟女人似的男人,居然想要钱财来蒙骗自己;
    那个长得很好看,说话很平和的男人好一点,只是简简单单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还有那个长得最普通的,居然只是恨了自己一眼,然后就扬长而去!
    这些人太奇怪了!
    董冬冬想着想着,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因为她发现叶抚跟他们比起来,居然还算不错了!
    简直是太奇怪了!
    她不知道这些人脑袋里面在想些什么,只觉得他们一个二个地都不坦诚,不真诚待人。然后,她二话而说,背起大铜炉,风风火火地下山了,她祈祷着,可不要再碰到他们那样的人。
    似乎是一心想着那些个人的事,她走着走着,在崎岖、弯弯绕绕的渡劫山上迷路了。虽说是有着一副强健的体魄,但在神魂上,她几乎没有做过什么修炼,实在是难以凭借这个去寻找来时的路。
    就在山里兜兜转转,然后,转到了一处悬崖。
    在这里,她看到一个敲鼓的女人。
    只是看着背影的那一瞬间,她就恍然觉得,那个女人是立于大地顶着天的。她不由得便想起临行前爹爹的那句话,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她不由得被迷住了,下意识地就到了悬崖边上,重重地将铜炉放下后,难得地有些羞涩地说:“我叫董冬冬,请问——”
    “我叫柳易冬。”
    “也是董冬冬的冬吗?”说完,她觉得哪里不对。
    柳易冬停了下来,没再敲鼓。她坐在悬崖上,然后拍了拍自己身旁,问:“要坐着说说话吗?”
    董冬冬忍不住答应了,做到她身旁。
    “我有个故事,要听吗?”
    “嗯。”
    “从前,有个小女孩……”
    一段悠悠地故事,在悬崖边响起。
    不知过去了多久,故事讲完了,然后柳易冬给董冬冬指明了下山的路……
    下山的时候,董冬冬没有去探究这段故事里,自己怀以何种情感,也不去探究柳易冬讲述这段故事时,是如何的情感。对她来说,柳易冬是人生里十分美丽的过客。她将一直记得这段故事,不会讲给其他人听。
    人去山空。
    董冬冬离开后,渡劫山只剩下柳易冬,独自坐在悬崖边。
    她望着远方,双目之中尽是疲惫。
    一道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今有罪氏柳易冬其人,挑劫弥难,以圣人之位,枉顾他人,窃取大运,使难山海,十二万三千七百五十四人陨于其中。”
    “玄网责令,柳易冬之过。”
    “罚:老山两千年。”
    “柳易冬,你可有怨言?”
    柳易冬淡淡回答:
    “没有怨言。”
    “三日之后,希望会在老山见到你。”
    柳易冬冷哼一声,“无需多言。”
    说完,她站起来,收起梁鼓,迈步消失在这里。
    直到人声彻底敛去,一座高大的石碑落在悬崖边上,大大三个字印刻在上面:
    圣人崖。
    随后,渡劫山如同来时那般,缓缓消失在虚空之中。
    ……
    “先生,你为什么要放那座石碑在那里?是不是有什么高深的含义?”
    “哪有什么高深的含义,只是因为我喜欢而已。”
    “这……”
    “她是这天下尚存的唯一圣人,我很佩服她。”
    “但似乎没什么人觉得她是个好人。”
    “这天下就这样,需要人站出来的时候,没有谁站得出来,有人站出来了,人们会说他不该站出来。”
    “太高深了,听不懂。”
    “多读书。”
    “我能跟着先生一起读书吗?”
    “不可以。”
    “也是……我只是个不起眼的——”
    “没有那么多原因,不收你做学生只是因为你有个小妹是我徒孙,再收你就是乱了辈分。”
    “啊?”
    “别啊了,快要赶不上好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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