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谁啊?”
    “嗐,这都不知道?那位可是何家的小少爷。”
    “何家?是那个君安府何家?”
    “就是那个君安府何家!这茶庄就是何家的产业。”
    “这是在干嘛呢?何家小少爷不是说在读书吗?怎地,跑这茶楼来了?是为那位唱曲儿的姑娘吗?”
    “话说,那唱曲儿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名头?隔三差五来一遭,唱两首曲子,便走了。又从不见她以貌示人,每每都是沉纱掩面。”
    “听那声音,看那身段,想来是不差的。庄里也没给个说法,身份应当不一般。何家少爷这么一遭,算是笃定了。”
    庄园里,窃窃私语。
    叶抚邻边的一桌子,便有人这么议论着。听上去,那位唱曲人不是茶楼常驻的,只是偶尔会来上一次。
    秦三月收了书,抿一口茶水,瞧着楼台上的何依依,笑而不语。
    楼台上,敲钟的弹筝的吹箫的都退到一边,对着何依依弓腰不敢抬头。
    何依依将那唱曲人手腕抓得紧紧的,眼中满满的愤怒与羞恼。
    “你来这边儿做什么!快回去!”何依依面貌秀丽,但声音倒还是浑厚,没有腻歪的娘态。
    “我怎地就不能来这儿了?我喜欢不行吗?”唱曲人反驳,想要挣脱何依依,但似乎力气不够。她将头别到一边去。
    何依依恼道:“这种地方,是你该来的吗!”
    唱曲人转眼瞪着何依依,“怎么不能?你是觉得太低贱了吗?”
    何依依感觉周围目光灼灼,便小声说:“这么多人看着呢!”
    “你们读书人讲究一个雅俗共赏。怎么,在你这儿有两般标准?”
    何依依声音软下来,“你有怨气,冲着我撒,别折腾自己好吗?我们回去吧。”
    “可别了,外面儿挺自在的。”
    何依依看了看楼下面,下面围观众人自觉地将目光岔开,但悄悄地还是看着。
    “算我求你了,好吗?”何依依弯着腰。
    “别求我,我担不起。”
    何依依一愣,不可思议地说:“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唱曲人眉头一蹙,咳嗽起来。
    何依依连忙脱下自己外面的雪披,将她裹住。她却一把丢掉,“庄园里不冷!”
    二楼廊道上,急促的脚步声蹬蹬而来。众人看去,一身着锦袍的中年人急忙地走来,老远了,他便大喊:“少爷,老周来迟了!”
    他腾腾地跑来,体态臃肿,一个踉跄险些亲在地上。他来到何依依面前,哈起笑,勾着腰,“少爷。”
    何依依看着他,咬了咬牙,大骂:“混蛋!”
    可把这人吓了一跳,满心盘思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来二来没想出个名堂。唉,不管了,管他什么错,先跪下来再说。扑腾一下,他跪倒在地,“少爷,老周知错了!”
    “你错了什么,混蛋!”何依依攥紧拳头。
    “少爷来了,老周没第一时间知道,老周错了啊!”
    何依依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子,让他脸对着唱曲的姑娘,怒道:“这是谁!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是谁!”
    老周瞪了瞪他的小眼睛,瞧见姑娘蹙着眉,遮了面,只露一对眼睛,还斜着看向另一边,他不由得在心里寻思这谁啊。“老周不知道,老周是第一次见。”
    何依依又一把给他丢掉,叫他在楼台上摔个肉颤,生气得脸都青了,“呸!瞧你吃得满肚子油,茶庄里什么事都不管,只管你那肚子了吧!”
    “少爷,老周知错了!”老周现在还迷糊得很,但管他三七二十一,哭错再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唱曲的姑娘看了看何依依,“何依依,你别把气撒在别人身上。”
    何依依咬牙道:“我还能冲你撒气吗?再说了,你都在这儿多少次,这家伙居然不知道?就一个只知道吃喝的废物!何家上下就是养太多废物了!”
    “何依依,你是读书人,怎么能张口闭口这般粗鄙!”姑娘怒目道。
    何依依眉头发颤,“我以前就是太没本事了,才叫你变成这样的。”
    姑娘转过头,皱起眉,“别说了。”
    何依依吸了口气,走到楼台前面,抱歉对着底下的人说:“各位,对不住了,今日何家有家事,不便招待各位。还请各位先行离开,若有意,便记个名儿,改日里再来,不收费。”
    何家少爷都这么和气说话了,一干人等也知道再留下去就是不看场合,招人厌烦。
    秦三月细声笑着说:“何依依真是变了。很硬气啊。”
    叶抚点头。
    印象里的何依依,是个彻头彻尾的娇气书生,模样又生得好看,若是不出声只看动作当作女人也不奇怪。现在嘛,的确更像是个男人了。
    “我们要出去吗?”秦三月问。
    叶抚说,“面都见了,就再看看吧。”说着,他放下茶杯。
    “好的。”秦三月手指轻轻挽动,清淡的气息流转出来,将周围覆盖。
    她对气息的把控程度很高,抬手间,掩盖这么一小片空间不是问题。两人便彻底当起了围观的喝茶群众。
    除去别人看不到秦三月和叶抚外,茶庄里人走了个空。
    楼台上,何依依才松了一口气似的,软声央求,“姐,我们回去吧。”
    底下,秦三月笑道,“原来是姐姐啊,怪不得气息那么相似。”
    叶抚点头,“就是家事嘛。”
    楼台上,还跪着的老周可是吓得面色惨白了。当即膝盖摩擦着跪到唱曲的姑娘面前,悲痛地喊道:“瑶主,老周真不知道你来了啊,瑶主!你知道的,老周一直敬仰你,要是你来了,我肯定早就敲锣打鼓地去迎接了啊!瑶主,你怎地就不跟老周说声呢!瑶主,让你受委屈了啊!”
    瞧着这个四十多的胖子哭得个昏天暗地的,何瑶算是同意了何依依先前说,何家上下养了太多废物。
    何依依喝道,“把他带下去,我看着都恶心。”
    “是!”两个随从应声,将老周架起来,拖着从廊道离开。
    老周扯开了喉咙,嘶吼着求情。但何依依只是充耳不闻。
    何瑶说:“我的确没跟他说过。”
    “你说不说,他都是那个德行。西城这茶庄离何家远,就是给他管的太松了。前些天,财司的人查账,就已经查出来他贪了不少。”何依依说。
    何瑶凝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何依依说,“都说西城有位唱歌好听的姑娘。我想,这城里,除了我家瑶姐,谁唱歌还好听?”
    何瑶撇过头不说话。
    何依依苦着脸,“姐啊,你喜欢唱歌就算了,唱嘛,何必到这里来迎合那些人啊。平日里来这茶庄喝茶的,九成九都是些附庸风雅的半吊子,你真当他们听得懂你的曲儿吗?还是图个好听,图个好看。”
    “我知道,不用你说。”
    何依依迎上前一步,“那你干嘛还要这般作践自己?”
    “我喜欢。”
    “胡说!”
    何瑶瞪道:“你管我!”
    “何瑶!”
    “你放肆!胆儿肥了是吗?敢叫你姐的大名!板子挨少了是吧!我这才离家几天,就没人管得住你了是吧,要是走个三五年再回来,是不是房子都得被你给拆了!刚才还敢吼我,就看着下面人多,要硬气一把,拿我当靶子使了是吧?何依依,你没良心!肚子里装了点墨水,把你良心给泡烂了是吧,”何瑶抬起手来,揉了揉手腕,“你吃什么的,给我手腕弄得疼死了。区区一个弟弟,居然这么没轻没重,再过些时间,怕是要骑到我头上来了,倒是连正眼都不瞧你姐一下,一口一个何瑶何瑶,怕别人知道我是你姐吗?”
    听着这连珠炮似的训斥,何依依一下子感觉舒畅了,才笑了起来,“姐,你还是这么能骂。”
    何瑶将脸上的沉纱一扯,“呸!”
    底下的秦三月一瞧,发现这两兄妹长得挺像的,也都是颇为好看那一类,乍得一看去,还以为是对姐妹花呢。
    “姐,回去吧。”
    何瑶转身,“不回!”
    “姐……放心吧,有我在,他们不敢逼你的。”何依依捏着拳头,“谁要是敢逼你,我就……我就……”
    “你就怎么着?”
    何依依脑袋一晃,硬着头皮说:“谁要是逼你,我骨灰都给他扬了!”
    “闭嘴!”何瑶瞪着他,“你就是这么读书的?”
    何依依缩了缩脑袋,“读书又不是不能说狠话。愿意听道理,我就讲道理,不愿意听道理,只能在他脸上来一拳,难不成我还要跪着求他听道理吗?”
    “谁教你的?”何瑶皱眉问。
    “叶先生!”
    “哪个叶先生?”
    “上次去荷园会认识的。”
    底下,秦三月看着叶抚笑而不语。
    叶抚只管头望天,“天底下那么多姓叶的,不差我一个。”
    “哼,要是有机会,我还真得会一会你嘴里的叶先生!”何瑶冷哼。
    何依依叹道,“我也想啊。但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两人一样地想见到那位叶先生,但是态度嘛,截然相反。
    “这个先不说了,姐啊,你跟我走吧,不回何家也行,我到其他地方去给你找个住处。”何依依说。
    何瑶挑眉问:“你是觉得我找不到住处吗?”
    “那你这般到底为何啊?”
    “我就想到处走走玩玩。”
    “这君安府有什么好玩的。”
    “你管不着。”
    何依依苦着脸说:“姐,别任性好吗。你不在家,我担心得书都读不进去了。”
    何瑶转身,迈开大步,“你别管我了,我自有分寸。”
    何依依大喊,“姐!你要是再这般,莫怪我给祁大哥说了啊。”
    “你敢!”何瑶转过身,眼中杀气腾腾。
    何依依缩了缩脑袋,然后又硬着头皮说:“你敢走,我就敢说!”
    何瑶高高地扬起手,作势便要打下去。
    何依依睁大了眼,“你打啊!”
    何瑶手指颤抖,抬得越高越是落不下来,最后,她罢一口气,望着天,眼中的哀意几乎要化作水流出来,“这就是命吧。我跟你回去。”
    何依依瞧着何瑶颤抖的眼睛,心中沉闷得很,“不,你不能跟我回去!”
    何瑶咬着牙说:“何依依,你耍我!”
    何依依摇头,“我知道你回去是想妥协,我让你回去可不是让你妥协的!”
    “……”
    “祁大哥走之前,让我照顾好你。我答应了他,不能让你受委屈。”何依依坚定地说。
    “你才多少岁啊,就敢随便答应人?”
    “十九,马上成年了。”
    何瑶眼神恍惚,“还是个孩子嘛。”
    何依依说,“不管如何,我得给你讨个说法。他们口口声声说这是你的机缘,但在我看来,但凡是姐姐你不愿意的事,天大的机缘都是泡沫!有我何依依在一天,就没人敢强迫你做任何事!”
    “嘴上说的好听,但你有什么本事?除了看得来几本书,还有什么?”
    何依依撇过头,“你别管我有什么本事。听我的就好。”
    何瑶皱眉,“谁教你这么说话的?没点分寸。”
    “哎呀,姐,都这时候你就别训我了。你坚定你自己的意愿,别妥协他们,我会给你要个说法的!”何依依说这般话时,眉目间的坚定之气丝毫没有动摇。
    那一瞬间,何瑶真的有些被何依依打动。她想,从小,这个弟弟就软弱孤僻得很,一直都是在自己的庇佑下,而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居然有了这么大的变化,也终于像个男人一样了,难不成他时常挂在嘴上的叶先生对他影响真的有那么大吗?如此想来,倒更是想见一见了。
    “唉,能要个什么说法。历代以来都是这般。”
    “一直都是这样的,便是对的吗?”
    “对错不由你我决定,由结果决定。而结果里,那样是对的。”
    “那是他们愚昧,找不到更正确的办法。”
    何瑶挑眉问:“你能找到?”
    “能!”何依依大声说。
    然后,整个茶庄鸦雀无声。
    何瑶沉默了许久才说:“算了。”
    “怎么可以算了!”何依依急了。
    何瑶看了何依依一眼,走开了,步伐幽幽,“依依啊,你回去好好读书吧,不要想些不切实际的。”
    “姐!”何依依大声喊。
    何瑶充耳不闻,更不回顾。
    何依依眼神一凛,像是下了什么决定,忽地几个步伐冲过去,一个手刀砍在何瑶后颈。
    何瑶曾经是个修炼天才,但现在只是个凡人,哪里受得住这么一个手刀,当即身子一软,便要栽倒在地。
    何依依连忙将她搀扶住,“姐啊,你一直说我固执,也不想想我的固执跟谁学的。”
    他将何瑶身子一览,背在背上,便要离开。
    忽地,从楼下传来声音。
    “哟,何依依,我看到了,你趁人不备!”
    何依依顿时头皮悚然,偏头看去,赫然瞧见楼下,一姑娘坐在那里,侧仰着,抬首,盈盈作笑。
    “何公子,这可不是君子所为哦。”秦三月笑着说。
    何依依愣了愣,然后朝秦三月旁边看去,见那里有人,眉且和,笑尚温。
    是叶先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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