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天气其实挺晴好,就在沐杨安安静静蹲在故太尉府邸时,一串长长的队伍从许都的正北厚德门徐徐开出,朝着城北的和梁而去。队伍中有当今天子与皇妃、尚书令荀彧、司徒赵温以及朝廷百官,就连曹公的大公子也来了。

    一路上,不少士族后生和闲情百姓尾随观望。他们都知道,今天是陛下祭祖的日子,此番出行,对于许昌城中那些各怀鬼胎的士族子弟和懵然不懂的百姓来说,可是一件不能错过的盛典。

    不过,令他们失望的是,队伍的仪仗十分简陋,仅仅只有皇帝与皇妃的座驾是一辆翠羽黄里的双辕马车,卤簿只有十余名打着冠盖的黄门。其他皆为轻车,许多人甚至不得不在干硬的土路上步行。

    翊扈左右的原本该是羽林、期门二军,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们被别的卫队替换。这些卫队分成了步、骑两部:步兵皆着黑甲,乃是曹仁营中的精锐;骑兵则是曹纯统帅的虎豹骑;这两支队伍鲜明怒甲、刀枪森寒,与可怜的队伍仪仗比起来,胜过不止一星半点,从而那些倒霉的、艰苦跋涉的文武百官更加心生怨怼。

    不过,车中的刘协倒是对此没有半分表情。他知道这是曹操故意摆弄出来的手段,外紧内松。对于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件,他偏偏表露出欺压皇权的姿态,但在真正涉及自己核心力量的区域,曹操又很包容——这种反差,就是让朝中那些保皇派和自己的秘密势力进退失据,好一个个主动跳出来,继而被曹操一网成擒。

    车子在默默地向前滚动,刘协坐在马车上,试图把脖子向外伸去,贪婪地吸着外头清冷的寒气。他自从来到许都,只能在皇宫、司空府有限的几个地方待着,那些地方窄矮逼仄,让他憋闷得快要发疯了。难得出来一趟,总算让他的山野之心得以有片刻的喘息。

    “陛下,你乃当今天子,当为百官表率,如此所为,有失天子威仪。”曹节在旁边温柔地提醒道。刘协随即转过头,极富玩味地看着曹节一言不发,直看得曹节左右四顾怀疑自己哪里失态之后,刘协才伸手抱过曹节怀中的皇子,哄逗道:“好儿子,你有个好外公啊!”

    此言一出,曹节原本还顾盼犹豫的脸立时如突遭冰霜的夏花,内心猝不及防被一记重拳狠狠击中。她愣愣看着眼前那副父子天伦的美好场景,突然感觉,自己距离那个身穿玄武皇袍的男子那么远……

    这一年多,刘协越发英挺俊朗起来,但同时,他好像对自己也越发冷漠起来。甚至,就连自己为他生了一个皇子之后,他都轻轻说了一句话:“此子若是女儿身,还可保得一生性命。可惜,身为皇子…….”

    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刘协的眼神就有了几分落寞和惆怅。曹节觉得,自己也该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觉察到了他的反常。可如今的局势,即便觉察出来,又能如何?

    曹节很笃定,刘协一直有着独掌权力的野心。只不过,之前的那些时候,曹氏稳压汉室一头,又是汉室的救星。刘协便一直将这个野望隐藏地很深、很深,甚至到了自己都被骗过的程度,只认为那是一个男子胸中无上的志向。

    可后来,曹氏在冀州战场上一败涂地之后,刘协的这种野望似乎便开始变质了。之前,汉室和曹氏因为有着庞大的马家压顶,彼此都克制保持着一种极其默契的合作关系。甚至,为了这种关系的顺利进行,刘协还将他的王妃、故车骑将军董承之女交给靖安曹处置。那个时候,董妃还怀着他的孩子…….

    曹节想不起,究竟是什么时候,汉室与曹氏的关系渐渐发展成令她左右转寰不能的地步。毫无疑问,曹氏在冀州大败是转折点。但大败之后,曹氏元气虽然有所损伤,却也未到油尽灯枯的地步,为何……为何两家在那件事之后,就不能再倾心合作?而父亲和丈夫两人之间为何表面愈加君谦臣恭,背地里却开始斗得你死我活?

    “陛下,你为何今日非要来祭拜先祖?”曹节想了半天,才用这种试探意味的话题来旁敲侧击一番。

    “因为曹氏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心向外扩张的豪雄诸侯了。”刘协灿然一笑,随即真如一个慈父般将儿子小心翼翼放在双腿上,用手指逗得那婴孩咯咯发笑时,继续说道:“你不用这么委婉,朕知道你夹在中间是最难做人的。不过,如今汉室对曹氏来说,已经没有多大利用价值;而曹氏对于朕来讲,更是连利用价值都没有了。双方都将目光放在朝堂上的权力后,就完全没有合作的基础。所以,我们之间进入了分崩离析的环节。”

    “可外患未除,曹氏始终会……”曹节急速开口,她知道父亲的雄心,绝不可能只满足三州之地的。

    “那你告诉我,曹氏如今击败马家的可能,会有几分?”

    刘协嘴角翘翘,似乎是一种嘲讽。曹节愕然无语,她从未见过刘协对她做出这等表情,更不愿说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此刻唯有沉默将儿子从刘协手中接来,看着这健康活泼的儿子,曹节明白,她与刘协之间,可能就剩下这一丝牵绊吧。或许,待这个牵绊也消失的时候……

    曹节的心猛然一疼,眼泪差点溢出。婴儿最为敏感,感受到母亲的悲戚,不由放声啼哭起来。而如此一来,车外那些宫女黄门一时上前,或喂奶逗弄,或磕头请求皇子不要再哭,一时乱作一团。将两人之间仅有的交流空间都给搅乱殆尽,令曹节一时心力交瘁。

    而就在车内两人彼此沉默的时候,单曲正混迹在仪仗队当中,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前走着。别人走起路来,都目不斜视,他却不同,眼神四扫,努力记忆下这次出行的每一个细节。

    单曲这时候其实挺佩服慕远峰的,两天的时间,就搞来一套仪仗队的服饰,一番接头暗语之后,自己还顺利混入这支队伍当中。虽然如今皇权衰微,连卤簿都凑不全,但轻而易举混入其中,却也是极其困难的一件事儿。

    此番,其他暗影都提前混入皇陵当中,去做一些准备工作——这也是慕远峰的功劳,这下,令单曲对慕远峰更多了几分佩服——此番,单曲的任务,就是观察这整支队伍,做好烧皇陵之后,制造混乱,里应外合令众人顺利脱身。

    单曲不动声色地向前挪动着,眼神四转,看得这次出行虽然守备森严,但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不由放下心来。而正在这时,单曲觉得脖颈一凉,一把钢刀架在了他的咽喉之前。只消刀刃再向前半寸,便可以割开他的咽喉,让热气腾腾的人血洒在地上。

    单曲大惊,连头都不敢转动,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只有耳边传来一个讥讽的声音:“逾越辇道,冲撞舆乘,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单曲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本前面已经快要到皇陵了,自己太过分心,一时有些太过靠近皇帝的车辇,被曹仁抓了个现行。或许是考虑在皇帝车前杀人不敬,曹仁才没有一刀砍下单曲的头。

    不过,即便如此,很快也会有人将他拉下去正法。单曲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只看着曹仁那敦实的身材和讥讽的神色,赶紧跪在地上装作一番诚惶诚恐的样子道:“将军,小人下次不敢了,下次真的不敢了…….”

    看到单曲这么没骨头,曹仁似乎冷笑了一声,神情却有些缓和:“宫中的仪仗竟然沦落如此,实在丢陛下的脸啊!”

    曹仁似乎话里有话地说了这一句,可这下却惊动了车中的刘协,他掀起车帘,似乎知晓了什么原委,有些悲哀地应对道:“是啊,曹军越发剽悍,朕身边就剩一些没用的废物了。怎么?曹将军难道还要奚落朕不成?”

    这句话实在有些重,曹仁不敢接口,只得下马请罪。刘协似乎也不想与曹氏有太多冲突,两人废话一会儿后,曹仁便再度上马告退。

    至于单曲,则十分幸运得逃过了这一劫。然而,还为当他将心彻底放回肚子的时候,他感觉整个全身突然又如被海啸席卷一般,几乎窒息跌倒——刘协在放在车帘的时候,似乎带着一种调皮的笑容,对着单曲做了一个口型:“使劲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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