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里的脚跟自己的主人一样失望了。

    窗帘已经被拉开,门外的世界洞若观火。她想,自己恐怕得走出去,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流年。

    走到他的门口,康若然略有迟疑。该不该进?她问自己。如果他刚好在家呢?便会知道她私藏了他钥匙,不不不,现在还不到揭开自己底牌的时候。

    康若然仓惶退了回去。然而回去以后她感觉到窒息,她跑到窗前,把所有窗子打开,新鲜的空气闯进来,她贪婪的大口呼吸,外面很空,有蓝的天,有树,有街巷,有行人。

    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快乐。

    她为什么没有?

    她背靠窗台,这么几步路,她像条老狗一样喘息,但仍旧觉得气不够用,仿佛自己在一个缺氧的真空罐子里,又仿佛一条快要竭泽的鱼,她大口吞吐,却并不能让自己的胸腔感觉更好受。

    气若游丝,她突然间想起这个词儿来。如果生命真的像游戏里表现的那样,有什么血或者魂的话,她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被抽丝剥茧。

    康若然伸出手来,窗外阳光穿过她的手指,对面墙壁投下她干枯瘦削的指模,像干枯的树枝。

    康若然,你是康若然吗?

    她凝住眉心,试图抓住墙上的影子。

    然而她明白自己注定什么也抓不住,没有人能抓住自己的影子。但是她对这个游戏却十分感兴趣,为什么人无法抓住自己的影子呢?

    她想,风从窗户飘进来,拂动她的长头发,如果风可以再大一点,她可以飞。

    然而她没有翅膀。

    流年!

    她喃喃自语,踱到床边,从床上拿起自己的手机。

    “你在哪里?”她问。然而打下这一行字,那为数不多的寥寥数字又被她一一删掉。

    “我醒来了。”她又说,手指跟删除键亲密接触,她又将他们一一删除。

    “你什么时候回来?”

    康若然抱着电话,然而,他可曾真正回来过?

    康若然颓然扔下电话,电话摔在床上发出闷哼。她一动不动,如果我变成影子就好了。她想,要变成影子。变成什么影子呢?变成流年的影子。那这一辈子他再也离不开自己,除非死。

    唇边勾勒笑意,心像裂开一个开口,里面血肉模糊,而她,疼得一塌糊涂,却,不敢喊疼。

    来生,成为他的影子。

    康若然悲哀的想。

    你失去了,你错过了,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你,陈莫菲也不行。不行!

    声音在心脏里回荡,发出深沉的撞击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捂住嘴巴,踉跄着朝卫生间的方向跑,别吐出来,她讨厌那些被呕吐出来的秽物,像-----

    她不敢往下想,她只觉得命运在某一个时间节点已经把她的以后都谱写好了,她没有退路了,没有了!没有了!

    胃里能吐出来的仿佛只剩下粘稠的胃液,她无法将悲伤和绝望一起吐出来。康若然抱住马桶,地砖很凉,又冷又硬,咯着了她的骨头,她骨头从皮肤下面支楞出来,像在跟谁无声的抗议。

    她抬起头来,卫生间里灯都没来得及开,目力所及,一切都变得模糊而昏暗。真没什么再能让她吐出来了,她有些绝望,胃肠里似乎仍旧有东西在抗议。他们在挣扎,他们都知道挣扎。

    而康若然没想过要挣扎。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流年走了,不告而别,她很生气。不,开始她还没来得及生气。她只是在猜,流年去哪儿了呢?他能去哪儿呢?出去给我买好吃的了?

    想到这儿,她有一点儿小开心。

    于是迅速窜回自己的屋子里,像少女等待自己的爱情一样待流年来敲门。她在心里无数次演练开门时自己应该流露出来的表情,惊且喜,她郑重其事的告诫自己一定要小心拿捏好夸张的分寸,不能让他觉得浮夸,也不能让他觉得平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黑跟着夜一起降临。她环顾四周,发现这房间里单薄寡淡了一些,至少应该有一束花,或者一个漂亮的烛台。可一切又必须被布置得不动声色才好,否则流年会感觉到压力。

    不能有压力,出来前,康若然父亲曾找她谈过一次话。父亲还从来没有如此郑重其事的找她谈过话,他表情凝重,气氛也紧张,搞得她也十分紧张,她手心里甚至渗出汗来,她捏紧自己手指,柔软的手指跟手掌碰撞,声音被没入肉里,寂不可闻。

    “爸爸。”她开口,父亲并未抬头,他在写大字,父亲退休后这是唯一的爱好,康若然不大懂字,但她喜欢看父亲的字,觉得浑雄有力,代表力量。所以每次赶上他写字她若在旁一定出言夸奖。

    “爸,您的字写得越来越有味道了。”

    康父停下笔,笑笑,然后将笔放在笔架上,坐下,他身体的重量被均匀的平摊到椅子上,那是一张上好的黄花梨木太师椅,榫卯结构,所以当他坐下,椅子悄无声息。

    “好东西就是好东西。”康父一支手拍了拍黄花梨太师椅的扶手,抬眼看她。康若然就势坐在对面。

    “若然。”康父开门见山,“如果不跟流年在一起,”他略微停顿,“可以么?”

    他一双眼睛洞若观火,康若然不喜欢这双眼睛,有时会让她害怕,在这样的一双眼睛注视下,她注定不会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哪怕是一丁点儿小心思也不成。小时候这事儿顶让她懊恼。

    康若然无意识绞起自己双手,没有回答,或者说,那个动作已经代她回答。总之,她看见康父的表情像是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

    康父叹息一声,然后又把笔从笔架上提起,上等狼豪笔峰饱饮黑色墨汗,康父并未抬头。

    “男人嘛!正常。”

    康若然知道自己父亲在说什么。

    “再有,到了那边,不要给他太大压力。”他交代。

    “嗯。”康若然咬起自己薄薄的嘴唇。

    “不要给他太大压力。”她小声在心里重复,父亲说的一定有道理,因为他也是男人,男人更懂男人。

    “东西都准备好了?”康父落笔,力透纸背。

    康若然又轻轻“嗯”了一声。

    “在外面,要懂得照顾自己。”康父嘱咐。

    也不是没有试图奉劝过自己,然而流年不告而别,她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那天晚上她等天半夜,其实十点钟康若然已经意识到流年可能是回国了,但她不死心。

    再等等吧,也许下一秒他就会回来。也许结果没她想像的那样不堪。

    然而下一秒,再下一秒,无数个一秒钟过去,流年不见踪影。她有些绝望,跑到他家里面,所有东西都在,只有人不在。

    她一开始坐在沙发上,后来躺在他的床上,再后来她披了件衣服出了门。国外的风跟国内的风刮起来没什么两样,她叫了计程车,告诉出租车司机,我很寂寞,我想出去玩。哪里好玩就载我到哪里?怕?我什么也不怕。

    于是到了一间PUB,有人请她喝了一杯。

    瞧,流年,有人喜欢我,好多人喜欢我。

    几个人把她带到宾馆,她懂一定会发生什么,所以当第一个人脱掉自己的衣服,康若然顺从而识趣的脱掉自己的衣服。

    流年不肯给她的,她不是得不到。

    康若然苦笑,除了她想要的,她不想要的也如影随形。她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是谁重要吗?要生下他吗?当然。当然。

    康若然伸手按了抽水马桶,马桶里的水打着旋儿流进下水道,她站起来,伸手拧开水龙头,然后用两支手掌捧起喝了一口漱了口,卫生间镜子里出现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

    “你是谁?”她手指抚上镜中女人的脸庞。

    “你是谁?”她看见镜中女人的口型似乎在说着跟她同样的话。

    “我是康若然。”她说。

    女人同样重复,她扬起手,“啪”的一声,镜子裂成碎片,红色的鲜血从支离破碎的镜面自上而下流淌。

    她清楚看到镜子中那个自称叫康若然的女人面目狰狞。

    康若然笑了。

    回到卧室,拿起电话,她给他发了一个微信:再见。

    再见的意思是再也不见。

    她摇摇晃晃爬上楼顶平台,她听见警笛发出刺耳的尖叫,没一会儿流年气喘吁吁的赶来。她看着他,觉得他跟自己都让自己感觉到既熟悉又陌生,多么诡异的纠结,康若然看着流年笑了。

    “如果我跳下去,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跳下去?”她问,语气平静。

    “不会。”流年摇摇头,“如果你跳下去,我会带陈莫菲离开那座城市,带着她远走高飞。”

    他连句敷衍的假话都不肯对她说。

    康若然探头朝下瞅了一眼,巨大的随着风起伏的气垫已经被铺好。她几乎想也没想,张开双臂,她感觉自己像一只生了巨大翅膀的大鸟,驭风而行。

    “我来了。”她无声的说。耳边只有风声。

    流年没有跟她一起蹦下来,她昂起头,风搅动长发在黑夜里穿行,她看见霓虹灯的灯光迷离又模糊,远处似乎有万家灯火。

    “后悔吗?”她听见自己问自己。

    不后悔!

    康若然平静的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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