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前面的丘陵再往东北走十五里就是天河关了,不过咱们得穿过这片开阔地,十分危险。”
    曹思源端着手里的地图,举目四顾,脸色凝重地说。
    眼下他们正站在一片开阔地带,毫无遮挡,这样的地形对骑兵来说是最理想的战斗环境,而对他们几人来说却无异于是一处死地。
    昨天晚上,大家虽然从斥候口中已经得到战败的消息,而且根据被击败的那支军队的人数、战斗力、运动方向等细节来判断,斥候口中全军覆没的那支军队极有可能就是天启卫。
    但就像在宫合府时一样,只要没有确认徐锐和天启卫败亡,众人便还有最后的一丝希望,哪怕只是自欺欺人。
    经过短暂的商议,大家一致决定冒着被南朝大军发现的危险,继续深入战区搜寻天启卫的下落,终于在走了大半日之后来到了这片开阔地。
    此时远处出现了十几个流民,正向众人的方向缓缓行来。
    流民之中有男有女,衣着褴褛,脸上挂着风干的泪痕,有的人身上还有已经感染的伤口,分明就是从战区逃出来的人。
    “喂,大叔,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安歌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立刻脱离小队,冲到流民之中询问。
    然而那些流民就好像行尸走肉一般,双目空洞,只知道默默往前走,完全不理会安歌的话。
    “大叔,大叔!”
    安歌拉住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农,此人双手粗糙,皮肤黝黑,脸上满是风霜雕刻的痕迹,看得出他之前一定是个本分的农名,可此时却像是丢了魂一般。
    “大叔,回答我!”
    安歌使劲摇晃着那老农,老农仿佛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安歌鼓鼓囊囊的食囊上,两只眼睛顿时变得血红。
    “大叔?”
    安歌被他的变化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可那老农仿佛瞬间变成了野兽,枯瘦的双手一下子抓了上来,死死揪住食囊猛地一扯,几个烤饼立刻掉落出来。
    这一下仿佛是在鲨鱼群中洒下一桶鲜血,那十几个行尸走肉一般的流民先是一愣,随即好似全部变成了饿狼,朝安歌和烤饼扑了过来。
    “你们……”
    安歌心中大惊,还不等他逃走便被饥饿的流民们按翻在地。
    那些人疯狂地抢夺着他食物,接近不了食物的便使劲去扒安歌的衣服,似乎只要是能让他们生存下去的东西都要抢走,根本不在乎安歌的死活。
    “啊!!”
    安歌低吼一声,猛地拔出匕首想要驱赶流民,可流民实在太多,匕首刚刚拔出来便立刻被人压住手腕。
    眼看匕首就要被夺走,安歌的性命危在旦夕,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历喝。
    “住手!”
    曹思源几人眼见不对,立刻拿出连射弩冲了过来。
    他们本想制止这等乱象,然而那十几个流民却好似充耳不闻,仍旧死死按着安歌,拼命把抢到的食物往嘴里塞,这哪里还是人,分明就是饥饿的野兽。
    众人终于知道那些被屠戮一空的村子究竟是如何出现的了,病灾造成饥荒,饥荒又把更多的流民变成了野兽,他们就像蝗虫一样扫过一个个村寨,将那里也变成死地。
    曹思源咬了咬牙,沉重地扣下了扳机,“嗖嗖嗖”,弩箭疯狂地倾泻而出,死死压在安歌身上的几个流民顿时中箭倒地,其余的人这才反应过来,惊恐地四散奔逃。
    即便是这样,他们仍不忘去捡地上的烤饼,而且一边跑,一边吃,看得人辛酸不已。
    安歌只觉身上一轻,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忽然消失不见,死亡的恐惧和连日来的压抑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化为了冲天的怒火。
    “啊!”
    安歌狂吼一声,从地上爬了起来,猛地朝先前那个老农扑去。
    那老农腰上种了一箭,扑在地上,却还是艰难地捡起地上的烤饼碎渣往嘴里仍,丝毫不介意残渣上的沙土比食物本身还要多。
    “去死!”
    安歌骑在老农身上,抓着匕首狠狠刺下,老农双目一瞪,回过头来,手上停了半刻,又接着往安歌的腰间伸来,似乎还想摸摸有没有藏起来的食物。
    “去死,去死!”
    安歌手起刀落,发疯似地按住老农狂刺不止,脸色白的可怕,眼泪不停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这几日以来徐锐和天启卫的失踪,以及眼下的绝境已经压得他快要崩溃,方才的生死一瞬终于让他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彻底失控。
    “他已经死了!”
    曹思源冲上来一把抓住安歌的手腕,猛地往回一拉。
    安歌被他整个拉了起来,低头一看才发现那老农胸前血肉模糊,早已断气,而安歌满身满脸全是鲜血,就好像地府里的恶鬼。
    “死了,都死了,我都干了什么……”
    安歌突然悲从中来,扔下匕首,一把抱住曹思源“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他一边哭,一边喊:“少爷不会死,少爷那么聪明,不会就这么死了,对不对?
    他说过的,要带咱们去看新世界,新世界里车水马龙,只有温馨,没有战乱,每个人都能丰衣足食。
    现在新世界还没有看到,他一定不会死的对不对?
    少爷最重承诺,他不会骗咱们的,对不对?”
    “对,你说得对,大人的理想还没有完成,他不会死的,一定不会死的……
    附近没有看到南朝大军集结的迹象,说明一定还有人在抵抗,阻止南朝大军迅速向长兴城的方向突袭而去,兴许大人就在那里!”
    安歌的话令在场之人无不悲戚,曹思源红着眼眶,轻轻拍着这个少年的后背,嘴里轻声说着安慰的话。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他们现在实在缺乏情报,连自己所在的方位也只能大致确定,就算南朝大军在别处集结,甚至已经冲破天河关深入了北朝腹地,他们也不会知道。
    眼下也只能自说自话,骗骗自己了。
    小齐默默地从他们身后走了上来,用胳膊捅了捅曹思源道:“大人你看。”
    曹思源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流民大都跑光了,却还有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妇人没有跑。
    她趴在地上,疯狂地锤着一具尸体,满脸都是泪痕,嘴里还在不停念叨着:“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那具尸体和妇人年纪差不太多,大约是个老农,他的胸膛上中了一箭,已经死透,从他敞开的衣襟里露出了半截烤熟的骨肉,依稀还能看出是个孩子的手臂。
    “易子而食!”
    曹思源瞳孔一缩,难以置信地惊呼一声。
    其他士卒也注意到这个细节,全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该死的南朝狗!”
    曹思源低吼一声道:“把那个斥候带上来!”
    唐鑫使劲一推,被五花大绑的斥候踉踉跄跄地跑出几步,失去重心,一头栽倒在地。
    曹思源拉起安歌,走到斥候面前冷冷道:“之前的战场究竟在何处?为何我们走了这么久,还没有到?”
    斥候心中大骇,趴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道:“好汉饶命,的确是这条路哇,再往前走上几里便能绕开我军……呃……他们的眼线看到战场了,我说得都是实话,好汉饶命呐!”
    见他这副模样,曹思源心中稍定,正想再问,大地却突然轻轻颤抖起来。
    众人脸色一变,下意识朝四周望去,只见他们正站在一片开阔地带中央,三面都是平坦的荒田,只有北面是一片长满老树的丘陵,而它们距离那片老树丘陵至少还有半里之遥。
    大地的震动却越来越明显,闷雷一般的马蹄声也越来越清晰,远处的地平线上渐渐出现一道黑色的海浪。
    “糟了,是骑兵!”
    曹思源脸色一变,惊呼道:“快,快向林子里跑!”
    现在整个西川还有大批骑兵的便只有南朝大军,若是被他们堵在这里,不消片刻功夫就要被铁骑踏成肉泥。
    “哈哈哈哈!!”
    就在这时,先前还诚惶诚恐的斥候突然狂笑着站了起来。
    “你笑什么?!”
    唐鑫顿时大怒,一拳将他打到在地。
    斥候的脸磕在地上,口鼻溢血,可就算是在这样,他仍旧狂笑不止,模样十分渗人。
    “吾乃王爷亲卫,武陵亲军之中岂会有软骨头?不过略施小计,你们便中了圈套,实话告诉你们,你们这群北国余孽现在就在战场之上,用不了片刻就要和先前的那支军队一样,被我南朝铁骑踏为齑粉!”
    斥候装作癫狂,一边狂笑,一边恶狠狠地说。
    “你说什么?!”
    唐鑫大怒,就要再去打他。
    曹思源心中大急道:“别管他了,快跑!”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你们谁都跑不了,陪老子一起做鬼吧,王爷威武,犀角军威武!”
    斥候冷笑连连,仰天高呼。
    唐鑫忍无可忍,抽出弯刀横扫而去,斥候的头颅仿佛熟透的地瓜咕噜噜地落到地上,一股血柱喷涌而出,无头尸身“啪”的一声跌落在地。
    而此时,他们身后一里开外的黑色浪潮似乎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踪影,正向他们飞奔而来。
    “的确是南朝铁骑,竟有数千人之多,完了!”
    看清楚铁骑的阵容,曹思源瞬间面色惨白。
    以骑兵的速度,仅仅一里的距离,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骑兵杀至之前冲进树林,何况就算冲进树林,面对如此多的敌人,他们也根本不可能逃走。
    “难道这就是结束了么?”
    众人无不面色惨白,心中升起浓浓的绝望。
    “少爷,安歌来陪你了……”
    安歌甩开曹思源的手,停下脚步,转向朝自己冲过来的南朝铁骑,缓缓张开手臂,嘴角挂起一抹释然的微笑。
    虽然他一直告诉自己少爷还在,可是连日来的坏消息已经让他的潜意识相信了徐锐败亡的事实,眼下这个结局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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