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还没挥毫泼墨,这吹捧声一声叠着一声。
    宴会厅角落几个很不耐烦应酬的客人,面上已显出些许嫌弃。
    “这也能吹,任谁用他用的那香墨,也能研出好墨吧!至少三百块银元一块的墨,肯定怎么磨都好。”
    但等伊藤落笔绘出一幅山水图,华国这些文人墨客到无话可说。
    便是外行也看得出这画和字都不一般。不说能同历史上的书法大家比,但也比当今很多所谓的书画家更胜一筹。
    尤其是这画中蕴含着舍我其谁的悍勇之气,众人看画,竟让这画压得胸腔发闷。
    若是寻常人见了,也就罢了,他们却都是见惯了字画的,有些自己也是行家,当然更能体会得到其中的妙处和难处。
    肖振双手微微蜷缩,双目紧紧盯着伊藤,到是同旁人的模样有些类似。
    “不同凡响,真是不同凡响。”一直跟在伊藤身边的山田太郎忽然笑容满面,“笔锋遒劲,荡气回肠,华国较为出名的几位山水名家的画,我到也见过,他们的画也能说不错,可很明显,都缺少气势,笔锋绵软,没意思。”
    山田太郎露出一张耿直脸,惋惜道,“书画体现的皆为作者的精气神,只看如今华国人的书画,便知华国人的心性,大不如以前,哎,大东亚的繁荣复兴,还得看我大日本之国民。”
    这话一出,左右皆侧目。
    围绕他们身边的那些中国人神色也不大好。
    宋司令身边的几个军人,有些甚至脸色不善,若不是当下场合,一准套麻袋教训这混账一顿。
    山田太郎却好似一点也不觉得他说的话有哪里不对,神色间甚至有些诚恳,面含微笑,说着,眼睛微微一转,忽然扭头,“周桑,早知你也擅长书法,精通绘画,年年月月都要参加画展书展,你也来瞧瞧,伊藤桑这幅画如何?是不是精气神皆完备,你们华国,有几人能画出这般有气势的山水!”
    周行之冷笑:“夏虫不可语冰,你也配说书画?”
    山田太郎摇摇头:“风度,周桑这般没有风度,也太让人失望。”
    他一扬眉,又道,“今日来宾中不乏擅长书画者,难得有闲暇,不如以画会友,以文会友,都来显显身手?”
    周围一片安静。
    山田太郎说话如此难听,难道国人真有不要脸的,伏地不起,供人家踩踏?
    周行之神色阴沉,回头看了眼他外甥,宋司令心下叹气。
    华国硬骨头很多,可刀枪之下,软了骨头的,也数不胜数。
    果然——几个华国人勉强笑道:“山田先生说的是。”
    一时间应者如云。
    周行之轻叹一声:“别在意,山田太郎这是为了哄那个伊藤俊介高兴,特意做了准备。”
    差不多有七八个或者年轻,或者年长的华国文人出面,这些人竟还都小有名气,提起他们,在外也时常被人说是青年才俊。
    在普通老百姓眼里,这都是正经的才子。
    这些人齐齐上前,人人伏案挥毫泼墨。
    山水写意,要的就是挥笔而就的潇洒。
    很快,一幅又一幅作品摆出来,山田太郎不等所有人画完,就一边看一边摇头:“差得远,远得很!”
    这酒会邀请一干琴岛名流,东宁省的大人物,也有外来的客商。洋人也不少见,好些人围观看热闹,山田太郎立在桌前一一点评。
    点评完长叹:“平心而论,你们的作品在华国当下文人圈子里已经算是不错,也算一流。”
    山田太郎一脸的惋惜,“伊藤先生,我本想为您找一个对手,好切磋一二,现在看来,难!”
    其实哪里用他点评,酒会上不懂画的普通人少,多是知识分子,欣赏水平都在,他们不得不承认,自家这一群人画出来的作品,同人家那个伊藤先生比,一下子就变得很不起眼。
    朱先生等人一下子面上铁青,心下难免有气。
    但此时难道能说,我们华国真正的好画家,好书法家没来酒会?
    伊藤俊介也不是什么出名人物!
    后面陆续又有几个书画高手安耐不住,也去露一手,他们可不是山田太郎找来的托,只是他们心中底气也不足。
    杨玉英本是不打算凑热闹,此时盯着那滴砚,却是目光微挑,她转了一圈,眼看场面大戏要收场,这才轻笑道:“山田先生吹捧伊藤先生,把他作的普通画作说得天上有,地下无,又凭几幅画就说什么华国人的精气神全失?画和人,真有那么大的关系?”
    “画如其人,字如其人,自然没有假。”
    山田太郎目光落在杨玉英身上,居然不由自主地答了一句,他也稍稍吃了一惊,本来应该一笑视之,何必同一个小姑娘多话?
    但是面对这个女子,他却莫名有些紧张。
    伊藤俊介的视线也落过来,场面居然忽然安静。
    酒会上气氛凝重,窗外天色昏暗,已经到了月华初上时分,大厅内却是灯火通明,头顶的灯是一簇簇牡丹花形状,很是华贵。
    “这位神秘的林小姐,果然还是不出场则已,一出场就是气势迫人。”
    周宏缩在人群后面,小声咕哝。
    王宁贤没说话,心里却也是赞同周宏,林婉娘在他面前出场,是一次比一次更惊心动魄。
    杨玉英这会儿莲步轻移地走出来,整个人显得有些弱不禁风,面上笑容温柔腼腆,说话的意思虽带刺,可语声却是柔和如一团云彩。
    “原来是这般,若真是画如其人,那伊藤先生可是如恶鬼一样,好生怕人!”
    杨玉英一手掩心口,露出一点惧怕之意。
    山田太郎皱眉:“什么意思?”
    众人不由自主地随着杨玉英的视线,转头去看桌上由伊藤俊介所绘的山水画。
    这是他刚刚亲笔画出来,墨迹未干,天上白云缭绕,崇山峻岭,小河流水,布局规整,气势迫人,一看便是好画。
    山田太郎笑道:“但凡不是瞎子,都看得出伊藤先生的画好,小姐你若是眼睛有病,就赶紧回去治一治,莫要胡闹。”
    杨玉英哼了声,蹙眉:“表哥都没说过我胡闹,好,既然你们都说我看错了,我,我也画一幅,就让你们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好画。”
    她回过头,冲宋司令鼓了鼓脸。
    众人随着她的视线,也看见宋司令,连山田太郎都皱眉,他们这些日本人在琴岛无法无天,可宋司令那也是无法无天的人物。
    山田太郎也不大敢得罪这样手底下有人有枪的厉害角色。
    宋司令一向冷硬的脸上露出几分无奈,苦笑:“随你,谁敢惹你这小姑奶奶不高兴?”
    众人齐齐愕然。
    宋玉强忍着没变脸,其实胳膊上一层鸡皮疙瘩。
    他们家司令……中了邪?
    杨玉英两步跨过去,一手拎起伊藤心爱的滴砚。
    肖振就站在桌边,正准备找机会处理留下的尾巴,此时看杨玉英把那东西拿起来,心下大惊。
    他的滴砚里有机关,里面藏了药,药同澄泥砚中一种物质一起接触肌肤,就瞬间能从汗毛孔进入体内。
    他们试验过很多次,今日他甚至不惜冒险,亲自到场查漏补缺,控制局面,就担心被旁人提前接触。
    始终一切顺利,最后收尾可别出意外,祸及同胞。
    他想着,甚至控制不住向前一步,但转瞬间整个身体就一下子麻木,侧头,正好对上杨玉英冷清清的眸子,顿时连话也说不出。
    杨玉英只扫了她一眼,特别随意地刷刷几下研磨好了墨汁,抓起毛笔,占用这些人专门为伊藤准备的纸张,很随意在空白的宣纸上一甩,轻轻落笔勾勒。
    她现在在酒会上可谓是众人瞩目,此时一动手,人人侧目。
    朱先生等几个认识杨玉英的长辈、朋友,一拥而上,其他人也心生好奇,没几分钟,大家便惊讶——‘这小姐好陡峻的笔锋!’
    可很快,众人便连感叹的力气也无。
    她落笔画了一座孤山,除了山与影,再无其它,并不是一幅完整的画作,可是这座山既如山,也如高耸入云之剑,众人看得入神,甚至在脑海深处仿佛有一道剑光遥遥劈过来,整个精神都为之颤栗,双足紧紧顿在地上,完全不想移动。
    若说伊藤的山水,能隐约感觉出锋利迫人的气势。
    那杨玉英的山水,就果然化作利剑,破开人心迷障,让人不自觉从心底生出一股力量。
    众人甚至能通过这幅画,看到心中信念,为了这信念,人可一往无前,百死无悔。
    他们这些人看着画作,只觉得周身颤栗,热血沸腾,朱先生等人眉眼间不自禁露出几分笑意。
    刚刚那个日本人说华国人的画绵软,所以国民性情也绵软,再看看这一幅,眨眼间便将伊藤的山水衬托得平平无奇起来。
    朱先生和众人一样,又转头去看伊藤的画。
    “啊!恶鬼!”
    “鬼,鬼!”
    这一看却不好,好些客人惊骇欲绝。
    伊藤的山水画,此时却仿佛变得阴气森森,好些人能看到上面斑驳的血痕和恶鬼。
    虽然只有很短的一瞬间,可因为太过突兀,又太过骇人,好几个客人脸色雪白。
    伊藤转头看了眼,身体晃了晃,猛地撞到桌子上。
    噼里啪啦,桌上的笔墨纸砚骨碌碌都被撞落,尤其是他新得的那一个滴砚,落地碎裂,碎片四溅开来。
    灯忽然一暗,一片漆黑,四处惊乱。
    “什么人!”
    “别撞我!”
    “有贼,有贼!”
    几个保镖色变,打开门外的大灯。
    宴会厅一亮,几个日本人就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伊藤桑!”
    伊藤捂住胸口,砰一声倒地不起,脸色铁青,嘶哑着嗓子似乎想说话,却一句话没说出,转眼间有进气没出气,竟是要死了。
    日本人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去扶伊藤俊介,其他客人呼天喊地,四处乱闯。
    杨玉英也惊呼,扑倒在桌上,碰到烛台,火苗飞过去,竟把一桌的画和纸点燃。
    朱先生被挤着离了桌边,远远看见杨玉英的画作被烧,心疼的要命:“哎呀!”
    这画又好又有典故,本是极适合收藏的佳作,今日过后,华国富商想求购的恐怕不少。
    呃,朱先生主业是经济学者。
    “这是毁了多少银子?”
    朱先生只是腹诽,好歹还顾着面子,周围其他人,好几个都下意识先去抢救画作,一时间场面更混乱。
    井上正在二楼同人密谈,听见动静便下楼,一看情况脑子里就嗡一声。
    “还不看看伊藤先生!”
    井上脸色铁青。
    若不是这是宋司令办的酒会,宾客肯定没办法带武器,他杀人的心都有。
    一片混乱中,救护车终于到了。
    伊藤俊介被推上车时,杨玉英看了一眼。
    若能抢救回来,那么阎王殿就是伊藤家开的。
    井上目送救护车远去,阴着脸听底下人七嘴八舌地说话,猛然转头盯着杨玉英。
    杨玉英故意流露出一点忧心,徐徐走过去,全然不避讳:“伊藤先生有病?是不是做医生太辛苦,光顾着治别人,到忘了关注他自己的身体。”
    井上面上阴晴不定,眯着眼上下打量眼前这小姑娘。
    伊藤忽然病倒,像是意外,可也像是她动了手脚。
    别说有嫌疑,按说只这丫头对他们这般挑衅,她就该死。
    “回吧,天晚了,要早点睡。”
    宋司令亲自过来给杨玉英加了件披风,看也不看井上一眼。
    到是杨玉英还是颇为热心地宽慰对方:“我们的医生各个都是医者父母心,一定会竭尽全力,还请安心。”
    “走了。”
    她没啰嗦完,便被催促着出了门,上车而去。
    客人们也一哄而散。
    肖振立在四海饭店不远处,浑身的冷汗还没褪,满心茫然。
    没他的事?
    滴砚碎到不知哪里去,那些日本人就是怀疑,也怀疑不到他。
    他前面不知多少人更可疑!
    黑灯时是否有人混进来?
    还有那位小姐怕也被日本人记在心里。
    肖振迷迷糊糊地上了朋友的车,两个人对视,都又是意外,又是松了口气。
    只隐隐为那位小姐担忧。
    宋司令送杨玉英回家,到是没说什么,宋玉时不时拿惊奇的目光打量她。
    鲁参谋笑呵呵:“小姐做得好,早看这帮人不顺眼,是该教训他们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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