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街上有一个大院。
    大铁门,里面芳草地的庭院,三层西式楼房,正是英国领事馆。
    庭院被剧组占据,老百姓全在外面,还有爬墙的,踮脚抻脖子看。只见一溜洋人排着队,搬运东西下来,还有洋婆子和小女孩,穿戴着那个时代的裙子和大帽。
    外国群演走过镜头,也好奇的打量本地百姓,偶尔目光对视,遂嘻嘻哈哈大呼小叫。
    《鸦片战争》有名有姓的角色里,三分之一是英国人,从维多利亚女王到鸦片贩子,更出动了3000人次的外国群演。
    此刻在楼上的露台,两个洋人正在对话。
    一个叫义律,英国驻华的商务总监;一个叫颠地,臭名昭著的鸦片贩子。历史上,二人是煽动发起战争的关键人物。
    林则徐南下禁烟,跟各方斗智斗勇,收缴了大量鸦片,并把颠地等人驱逐出境。义律表面配合,实际已在谋划。
    “听我说,颠地。我要你带封信给巴麦尊勋爵。告诉他这里的情况,中国人刚刚烧掉八百万镑英国政府的货。”
    “英国政府?那是我们的货!”
    “你们已经得到我的保证书,那就是政府的货!”
    “见鬼,你知道政府不会偿付这些损失。”
    “当然不会,但他们会让别人付的。”
    “你是说中国人?哈,你可真是只老狐狸,你让我回去是为了挑起战争……”
    据说是英国的两个名演员,反正许非不认得,感觉毛乎乎的,留着那个时代特有的大鬓角。
    影视城涌进这么多人,很容易生事。许老师留下坐镇,没事看谢晋拍戏,就是有点奇怪,问:“这俩人的戏太密了吧,是不是赶了点?”
    “不赶不行啊,他们日薪就要一千五百英镑,我压在一天里拍,能省不少钱呢。”
    谢晋拿着瓶啤酒,吨吨吨,道:“五十年代有部《林则徐》你看过么?”
    “看过,赵丹演的。”
    “那会穷,哪有钱请英国演员?都是找白俄替的,我这戏可是英国人演英国人,贵的很。你看那些群演,每天都要三百块。
    我当初还想请戴安娜演维多利亚女王呢,信都写好了,幸亏没请,得花多少钱啊!”
    谢晋半真半假的哈哈笑,又吨吨吨。
    众所周知他是个酒鬼,可也没这么喝的。当开第三瓶的时候,许非忍不住道:“您这样不影响工作么?”
    “你不懂,啤酒是液体面包,营养丰富,我越喝越精神。”
    “液体面包没错,但凡事讲究个度。喝得太多会让身体能量过剩,导致肥胖,损害肝肾,影响心血管。您都74岁了,还是注意点好。”
    “……”
    谢晋瞅了他一会,笑道:“难怪都说‘遇事不决问许非’,你还真什么都懂。”
    末了摸摸肚子,“是有点饿了。”
    随手从袋子里掏出一罐八宝粥,啪的起开,边看回放边吃。
    牛逼!
    许老师服了,74岁的老爷子,精力比自己都旺盛。而且始终对电影保持一种饥渴感,好像要把所有的生命力都投注进去。
    谢晋在晚年,不能说凄凉,但也令人感慨。
    在电影逐渐市场化的时候,他的票房不好,经商又不成功,无钱拍戏。所以他稍微有些钱,就要拍片,结果连筹备都没成。
    筹拍《乡村女教师》时,谢晋对自己公司经理说:“我剧组成立了,我要开碰头会。”
    经理就在饭店包了个房间给他,一进门傻眼了:在座的全是60岁以上的老头老太太。
    经理说,你得找年轻人,年纪大怎么干活?
    谢晋指着一位70岁的摄影师,说他明明很年轻啊!
    当时是2002年,最后没有拍成。因为老头的名字早已高高刻在中国电影史上,但同时,他的时代也早已过去了。
    ……
    不知不觉到了夜晚。
    影视城依旧喧如鼎沸,许非的剧组也在拍,两个景区互不干涉,就是能看到清朝人、明朝人、洋人、仙女走来走去。
    那两个名演员拍完八小时,又加了会班,已经闪人了。
    暂时休息的功夫,许非弄来几条烤鱼和别的海鲜,谢晋一瞧把啤酒放下,摸出瓶黄酒来,乐道:“这个可以吃,对胃口。
    知道我外号叫什么?谢八斤,喝黄酒有八斤的量。”
    “我喝不惯,来白的吧。”
    许非站起身,又对另一位道:“郎叔,您喝点什么?”
    “我什么都好。”
    郎雄用手虚护着杯,十分客气。
    “那少来点白的。”
    他给倒了点白酒。
    《鸦片战争》有几位台湾演员,演奕山的葛香亭,演十三行老板的郎雄,都是早年从大陆过去的。
    郎雄就是《推手》《喜宴》《饮食男女》里的那位,口音字正腔圆,底气深厚,听着非常舒服。
    而且他这张脸,用李安的话讲叫“五族共和”,无论大江南北、两岸三地、乃至日韩新马、西方人看了,都觉得是中国父亲的形象。
    私底下很幽默的,荤素不忌。
    仨人就在古南粤街头喝酒,夜色朦胧,人群忙碌,昏黄和幽白的灯混在一起,似把全体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磨砂般的颗粒感。
    杨榕跟一群小伙伴在不远处歇息,她演个丫鬟,有台词和镜头,其他人属于群演。五月的天已经热了起来,蚊虫飞舞,小姑娘拿顶草帽玩,不时扇着驱赶。
    “外国人就是惯,拍戏也要讲时间,多了还得加钱。我当年在制片厂,每天五毛钱补助,再早才两毛五,没人叫苦叫累。”
    “那会拍戏也慢啊,一天一个镜头。您把《鸦片战争》挪到70年代,得拍两年。所以时代在变化,有些要坚守,有些坚守不了,就只能适应。”
    “……”
    谢晋又瞅了他一会,笑道:“你比我更像74岁,没年轻人的冲劲。”
    “呵呵,冲劲有时不在表面的。”
    许非嚼着花生米,跟他碰了一个。
    “许总!许总!”
    正聊着,一人跑过来报告:“有个老外吵吵起来了。”
    “怎么回事?”
    “好像小贩宰人了。”
    “让老黄去。”
    过一会又来,“剧组也吵起来了,又在抢景。”
    “不是让他们协调好么?告诉他们,再吵谁也别拍了。”
    休息都不安宁,一件件全是事。
    “许先生年轻有为啊!”郎雄瞧着有趣。
    “不敢当,只是胆子大先趟了一步。”
    “你这可不止一步……”
    郎雄打量着四周,暗叹此人不简单。
    谢晋已经干了一瓶黄酒,在喝第二瓶,道:“你那部《风声》怎么样?搞出点动静就没下文了?”
    “下半年开拍啊。”
    “选景了么?”
    “选了,就那城堡。”
    谢晋一愣,想起海边悬崖上的那座城堡,不由笑道:“我就说你肯定不是拍婚纱照的,你小子早有谋划。
    对了,你这戏到底讲什么的?大家都一头雾水。”
    “呃……”
    许非顿了顿,把《风声》的大概思路和剧情讲了一遍。
    “照你说的尺度,怕不好过审。当年《芙蓉镇》就卡我的脖子,我到xx部辩理才让放映,现在保守势力不减啊。”
    “《芙蓉镇》涉及敏感时期,《风声》又没有,它头顶上吊着免死金牌,根正苗红的主旋律。”
    许非抿了口酒,“谁敢让主旋律不过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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