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只得退而求其次了。”良久后,黄朴的语声和着夜风拂来,冰冷透骨。
    “属下遵命。”九影的声音没有一丝变化,似是方才黄朴那一念所系的,非关其生死,而是无与之不相干的事。
    看着他不动如山的身影,黄朴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凝视他数息,温声道:“你们是我多年精心培育起来的,如无必要,无须涉险。”
    言至此,语气中倏然变得端重:“好钢当用于锋刃,你们九个皆是我的臂膀,我,珍而重之。”
    他笑了一下。
    温情、关切、珍视,仿若廊下那交杂着虚幻与凝实的影子,乃是他在这世上最宝贵的人。
    哪怕他们不过是他养的狗。
    然而,狗亦是需要安抚的。残羹冷炙、泥舍草窝之余,偶尔也要施舍几根肉骨头,这样才能让他们感激涕零,进而以命相报。
    黄朴勾着唇,面上的笑容前所未有地温暖。
    “属下愿为主子效死。”九影的声音仍旧无甚起伏,一如方才他说“一命换一命”时的平静。
    黄朴目注于他,片刻后,拊掌而叹:“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九影,真豪杰也!”
    这一次,九影并未接语,而是深深地躬下了腰。
    黄朴温润一笑:“莫要如此,起来说话。”
    九影依言起身,黄朴又踱了会儿步,方道:“定国公府认亲宴,倒是个好机会,你看能不能安排个地方,让章家姑娘现个身。”
    他负手望向廊外青竹,高挑的身影亦如竹,笔直而修挺:“你当谨记,此事不可突兀,循序渐进方为上策。便如写文章,先立,而后再破。”
    停了一息,忽尔叹了口气:“身死他府,也算客死罢,可怜,可怜。”
    他清和的脸上露出不忍之色,将手在身前挥了挥,似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及别事:“郭先生可有信来?”
    “有,一共两封。”九影上前几步,不知何时,手里便多出了两个黄竹筒,呈了上去。
    黄朴接过竹筒,挑开带着印记的封蜡,自其中抽出纸条,方欲去读,忽似想起什么,抬手拍了拍额角:“这一忙我却是忘了,我叫你替我买的眼镜,可买到了?”
    他指了指头顶的灯笼,苦笑道:“此处太暗了些,我如今眼睛益发不好,瞧不大清楚字迹。”
    九影依然是那副石头般的样子,无甚情绪地说了句“属下该死”,手中便又突然多出一只黑布卷儿。
    他将此物递了过去,平平语道:“回主子,属下请人逐个试过了,这一副应是正好。”
    看得出,他对黄朴的起居近况十分了解,一应行止自然而然。
    黄朴温笑着谢了他,接过眼镜戴上,眼前一切果然变得清晰了些,他方展信读了起来。
    两张字条儿都很短,很快便读完了。
    将字条信手塞入袖笼,他长叹了一声,仰首望向天边的那一弯眉月,喃喃地道:“早知有今日,当初这一步棋就不该走,而今,悔之已晚……”
    九影默然不语。
    怅怅地收回视线,黄朴转首望向他,然那眸光却是空的,似是穿过他的身体,望去了别处。
    “初影最近如何?伤势好些了么?”他忽地问了一声。
    九影叉手回道:“大家兄一直盯着青云巷,没回过庄子。属下前番见他,还是在半个月前,他的伤已经全好了。属下替他谢主子赏的好药。”
    “这是我当做的。”黄朴温厚地笑了笑,又道:
    “那就还是交代给你吧。你回去就给郭先生去封信,告诉他,那批军械还没好,让他再等等,何时有消息,我再与他联络。近期……就不要再与我们通消息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东州四杰已去其二,余下两家如惊弓之鸟,此时不好过于逼迫,当以怀柔为上。毕竟,他们也算为国捐躯。”
    语罢,转首四顾。
    除了沉默如石的九影,并无人与他唱和。
    那个曾经与他对坐相谈的人,已然在他的命令下,埋尸于荒野,永远地消失了。
    他有些意兴阑珊起来,挥了挥手,语声低微:“再,告诉郭先生,我南山党(啊)人中兴之志,至死不悔,让他放心。”
    “是,主子。”九影应道。
    黄朴望他数息,再叹一声,提步踏过短廊,转进了屋中。
    弦月如勾,月华如水,竹影下再没了那明暗交错的身影,清贫的小院中,一派静谧。
    …………………………
    雨水节气一过,玉京城已是醺风似酒,醉了满城春色。
    这一日,红药清晓起榻,未及梳妆,先自凭窗而立,贪看那杏花吹雪、春风浩荡的好景致,一时竟瞧得痴了。
    花儿开得绚烂,微冥的曙色下,融融若一带粉云,又似喷薄而出的明霞,直将半个天空都染亮了。
    活了两辈子,红药还是头一遭独揽这般风物,每每凭窗远眺,总疑心在做梦。
    弯起唇角,她回头观瞧。
    宽敞的华屋,陈设着一水儿簇新的黄花梨家什,多宝格上间间错错,摆放着精美的玩器,拔步床上堆满了柔软如云絮的丝缎被褥,光滑平整的妆镜前,则置着成套的螺钿香脂、头面首饰,角落里还有成箱的时新衣裙、香包帕子……
    这么些个金贵东西,皆是她定国公府二姑娘——顾?美若天仙?顶级勋贵家世显赫?红药的。
    红药忍不住握着嘴偷笑。
    这富贵舒心的日子,前世今生都不曾有过。不说旁的,只说这几天,她每日光是试新衣,就要试上半日光景。
    这非是她眼皮子浅,贪图那些漂亮的衣物,实是刘氏的意愿。
    这位国公夫人不只成箱成箱往红药房里送衣裳,且她自个儿亦每天都要来晓烟阁坐上半日,让这个新认的闺女换上各式各样的衣裙、搭配各式各样的头面,给她瞧。
    日日不辍,乐此不疲。
    这也难怪。她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最为引恨的,便是没个女儿让她打扮着玩儿。
    这是她此生之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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