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几乎看得呆了。
    红药亦觉出了几分异样。
    这女子衣着华贵,分明出身极好,可观其行止,却连最该有的规矩都没有,此其一;
    其次,在他们大齐朝,二十出头的女子,早就该成亲了,娃儿都该生下来了,然从这女子的发式来看,似乎还是个姑娘家;
    最后,这位非富极贵的老姑娘,说话行事根本不像成年人,倒像个四、五岁的孩子。
    莫非……
    红药心里飞快划过了一个念头。
    忖度片刻后,她终是提步行至女子跟前,蹲下了身子,试探地道:“小妹……姑娘,刚才您是因为把娘亲给的帕子落在了湖里,就跳进水里去找帕子了,是么?”
    她的语声很柔和,有点像是在哄小孩。
    “嗯,姨姨。”那女子居然立时应了声,随后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抓着衣袖向脸上胡乱擦了两下。
    潮透的衣袖糊湿了她的脸,她却毫无所觉,擦完了,抬起一双干净的含泪的眼睛,眼巴巴地瞧着红药:“姨姨,娘给慧娘帕子掉了。”
    她的嘴巴一扁一扁地,眼泪又开始“叭嗒叭嗒”往下掉,她也不知道拿块帕子拭泪,只用手背来回擦着,抽抽搭搭地道:“姨姨,慧娘的帕子……娘给的帕子,掉在大叶子后面,慧娘瞧不见。”
    她伤心地伸手指向方才落水之处,忽地又恼起来,用力一蹬腿:“大叶子坏,看不见帕子,大叶子最坏!”
    说着便又抽抽噎噎地哭,全无大姑娘该有的风仪,无论遣词用句,还是神情语气,皆如稚儿。
    红药心中有了数。
    事实上,方才这位慧姑娘一开口,红药就已然断定,她的推测无错。
    这姑娘果然有些心智不全。
    如此想着,红药心头便是一松。
    来之前,她一度很担心会撞上什么丑事,此际看来却是多虑了。
    以她这点儿可怜的脑瓜子,在那些妖魔鬼怪跟前完全不够看,所以她才会带上一大堆人来壮胆。而如今,她的面前是一个成人面孔、孩童肚肠的姑娘,红药自忖还应付得来。
    “啊嚏——”
    正思忖间,慧娘忽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直喷了红药满裙子,随后她便抱着胳膊哆嗦了几下:“好……好冷啊。”
    这一说话,她便忘了哭了,脸上挂着泪花,颊边粘着湿发,像一只被人丢弃的小动物。
    红药怕她冻出个好歹来,忙哄劝她道:“好了好了,姨姨知道了,姨姨这就叫人去找慧娘的帕子去,但慧娘也要听话,先乖乖地换上干净衣裳,不然要生病的,知道么?”
    “真……真的啊?”慧娘的眼睛一下子张大了,不染杂质的眸光里,盛满了浓浓的希冀,瞬也不瞬地看着红药
    而后,忽地张开嘴巴,“啊嚏”,又是一个大喷嚏。
    红药这一回有了防备,飞快起身一闪,却不防下盘不稳,险些不曾摔倒。
    见她歪歪扭扭地,慧娘被逗得笑了起来,两手握着嘴“咔咔”直乐。
    红药存心试探于她,遂故意板起脸,佯怒道:“慧娘不听话,那姨姨就不帮慧娘了。”
    慧娘的笑容一下子凝结在了脸上,一息之后,她又开始扁嘴巴,像是要哭。
    可是,她很快又仿佛记起了什么,抹了抹眼角,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两手抱着膝盖蹲好,复又抬起头,用力眨巴着眼睛,把眼泪都给逼了回去,很小声地道:“姨姨看,慧娘很听话的。”
    那一刻,这张干净的脸上的期盼是如此纯粹而强烈,竟让药莫名心酸。
    这姑娘,看来是真的心智不全。
    也是可怜得紧。
    红药心里叹了一声,不自觉地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慧娘的发顶,柔声道:“嗯,慧娘真乖,姨姨这就叫人去找帕子。”
    慧娘登时破啼为笑,拿脑瓜顶儿在红药掌心蹭了蹭,口中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小猫儿一样。
    众人一脸怪异地看着她俩。
    这位慧娘姑娘也就罢了,一瞧就是个痴儿。
    倒是顾典事,她今年应该还没满十五岁呢吧,此刻竟在个大姑娘面前自称“姨姨”,还一脸地理所当然。
    好些人直在那揉眼睛。
    错眼瞧着,这顾典事倒生像个七、八十的老太婆,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像,太像了。
    红药自不知旁人所思,先命人去周遭守着,莫要叫人闯进来冲撞了慧娘,又唤来几个宫女,围成两圈儿,将慧娘遮在其中,红药亲自替她拭净水渍,换了身干爽的衣裙。
    慧娘果然很听话,整个过程中一动不动地站着,待换好衣裳,红药又叫来个手巧的宫女帮她梳头,再命人下水找帕子。
    当然,这些差事绝非白当的,人人都有赏,入水者加倍,方才救人的,以及过会寻到帕子者,再加一倍。
    重赏之下,众人自是个个踊跃,湖畔“噗嗵、噗嗵”下饺子似地一阵水响,凡会水的都跳进湖里碰运气去了。
    也是红药运道好,竟真有个宫人在淤泥里摸到了慧娘的帕子,踩着水高举着游了过来。
    慧娘高兴得不得了,又是拍手又是叫好,待那宫人游上了岸,她伸手抓过帕子就要往怀里揣。
    红药忙拉住她的手,细声劝道:“哎呀,这帕子还潮着呢,放在身上会生病的,慧娘听姨姨的话,咱们找个地方先把帕子晒干了,好不好?”
    不闹脾气的时候,慧娘倒也能听得进劝,歪着头想了想,便弯了眼睛笑:“姨姨帮慧娘晒,慧娘在旁边看。”
    说着着,“啪”地一声,反手便将湿帕子拍在了红药身上。
    红药被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接了,慧娘便又握着嘴“咔咔”地乐,眼睛弯弯、双髻晃着,模样倒也挺可人。
    红药又不好与她置气,只得摇头:“真是个小孩子,整天也不知道笑个什么劲儿。”
    话虽如此,到底撑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慧娘见状,越发笑得开心,扎着两手围着红药不停地转圈儿跑,口中“哦——哦——”地叫着,真跟个孩子一样。
    红药笑着拉过她,寻了块平整些的石头,拿湿布擦净,再将帕子展开铺平,四角压上干净的小石块儿,方柔声道:“就这样,先晒一晒,等晒干了,慧娘再装在身上。”
    慧娘“嗯”了一声,蹲在石头边儿,两手撑着下巴,鼓着嘴冲着帕子“呼呼”吹气,吹完了便道:“慧娘多吹吹,吹吹就干了。”
    见她一派天真,红药倒真起了几分怜惜,且也不敢当真丢下她,在在旁陪着她说话。
    便在此时,一个小宫人忽地跑来禀报:“顾典事,外头来了一个妈妈、一个小丫头,都穿着国公府下人的衣裳,说是慧姑娘屋里的人。”
    “国公府的下人?”红药站起身来,心下微凛。
    慧娘竟是国公府的亲戚么?
    若果真如此,那今日之事就真不是小事了。
    毕竟,谁也不知她方才是如何落的水,以她的心智,即便被人算计了,她也不会明白的。
    “快请她们过来。”红药吩咐了一声,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回身想要叫上慧娘,却见她犹自聚精会神地鼓着嘴给帕子吹气儿,一时却也不忍扰她,想了想,还是独个迎了过去。
    不消多时,那小宫女便领着一个妈妈并一个丫鬟走了进来。
    红药凝目看去,见那两个人果然穿着国公府下人的服色,手里满满当当地抱着好些东西,全都是纸鸢、风车、花绳、弹珠之类的小儿玩物,因东西很是不少,二人走路都有些吃力。
    “哟,姑娘这是……这是怎么了?”一俟踏出柳林,那妈妈一眼便瞧见了慧娘,立时惊呼了一声,却并不敢往前凑,只拿眼睛去瞧红药。
    红药也正打量着她们。
    国公府下人的衣裳,她记得很清楚,这位妈妈最多是个三等,那丫鬟撑死了也不过二等。
    “你们是慧姑娘屋里的?”红药问道,视线在二人身上扫了个来回。
    二人俱皆神情一肃。
    这微冷的语气,淡漠的神色,辅以一堆宫人侍立在旁,一望便知,这位姑姑很不一般。
    那妈妈身子缩了缩,不敢说话,倒是那小丫鬟还算有几分眼色,视线扫过红药身上的腰牌,上前屈身道:
    “典事姑姑有礼。我们都是服侍慧姑娘的,姑姑若不信,问姑娘一声儿就成了,我们没骗您。”
    却是一口道出了红药的女官身份。
    红药但笑不语。
    问是当然要问的,只是,单凭慧娘一人之语却不行,尚须拉上个强有力的见证,否则,红药这趟辛苦不就白吃了?
    人情这东西,总要落在明处,才能算数。
    点手叫来两名宫人,红药淡淡地道:“不是我信不过你们,只慧姑娘的情形有点特殊,我也不得不防。便叫她们两个随你去知会世子夫人一声儿吧。国公夫人年纪大了,还是不要轻易打扰她老人家的好。”
    那丫鬟闻言,面色便有些发白。
    慧姑娘单独一人留在此处,贴身服侍的两个大丫鬟都不在,谁也不知方才究竟出了何事,万一真有个什么,她们都得吃瓜落。
    她咬着嘴唇僵立片刻,情知躲不过,只得强笑道:“就依典事姑姑的意思。”
    说着便将东西堆在了地上,转身与那妈妈低低说了两句话,便领着宫人去了。
    那妈妈此时已然知晓红药是宫中女官,神情愈加局促,将东西搁在地上,一时竟不知该怎么站着,直出了满脑门儿的油汗。
    红药想了想,换过一副笑脸来,冲她招手道:“这位妈妈请近前来,咱们说说话儿。”
    那妈妈“哎”了一声,忽觉不妥,忙又改成“是”,上前两步,仍旧离红药远远地,期期艾艾道:“姑姑……姑姑要说什么?”
    “哦,也没什么,就想问问这位慧姑娘的事儿。”红药好整以暇,抬手掠鬓,语声很是平静:“却不知她如何一个人在这里?你们又是去做什么了?”
    那妈妈闻言,像是松了口气,挤出个笑来道:“我们姑娘爱玩儿,方才吃了饭,因见这湖边儿各府姑娘和哥儿玩得欢,我们姑娘也想一起玩,就命我们把这些都拿来。”
    她指了指不远处那堆玩物,又道:“我和小红走的时候,芙蓉和芍药两个都还跟着姑娘呢,谁成想这一转脸……”
    她苦着脸没往下说了。
    红药“唔”了一声,没说话。
    听起来,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这位妈妈和方才那个叫小红的丫鬟,皆是被慧娘支走的,而芙蓉和芍药应该是贴身服侍慧娘的,此时却不知去向。
    她们去了何处?
    身为丫鬟,竟将主子单留在湖边,由得她落水,这当差当得失心疯了么?
    红药垂下眼眸,将思绪理了理,又似不经意地开了口:“慧姑娘是你们家的表姑娘?不知是哪个房头儿的?方才在席上我怎么没瞧见?”
    那妈妈面色变了变,绞着手站了半晌,方憋出一句话:“我们姑娘今儿没坐席,是在自个儿院里用的饭。”
    语毕,便牢牢地闭着嘴,再不多说一字。
    不好说么?
    看着她讳莫如深的模样,红药反倒有些好奇。
    这位慧姑娘的来历,只怕不简单。
    她倒想再打听打听,然那妈妈明显不愿多说,红药也不好过于追问,只索罢了。
    沉默只维持了不到两息,世子夫人常氏便来了。
    看着她身后的两个管事妈妈,红药越发觉得,慧娘其人,十分神秘。
    以常氏的身份,连丫鬟都没带,只领着两个妈妈,可见此事她不欲声张。
    “哎哟,顾典事跑这里来了,我就说呢,怎么一转眼就瞧不见你了。”
    人尚未至,笑语先闻,常氏一路走一路笑,待行近了,话亦收梢。
    转眸望一眼蹲在石头旁的慧娘,她面上的笑如若春风:“慧娘这孩子,劳姑姑受累帮着照看,我这里先谢你一声。”
    语毕,当真作势行礼。
    红药飞快侧身避开,面上的笑容丝毫不输常氏:“世子夫人太客气了,奴婢也不过捎带手罢了。”
    两个人笑眯眯地说着场面话,语气之亲昵、气氛之融洽,似多年未见的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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