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也没说要计较呀?”二公主掩唇笑了起来,水汪汪的一双杏眼,将红菱由下到下打量了一遍,娇声道:“你”

    一字说罢,忽地想起还不知红菱姓名,又问旁边的吴嬷嬷:“吴嬷嬷,她叫什么名儿呢?”

    “回二殿下,这丫头叫孙红菱。”吴嬷嬷立时回道,旋即伸手向人后一指,状似不经意地道:“这红菱和那边那个叫顾红药的,方才都在殿下旁边,奴婢怕殿下要问话,便把红药也带来了。”

    “哦,本宫记起来了。”二公主将手指向额角轻轻一点,似是想起了什么:“刚才还真个有傻乎乎的小姑娘在旁边儿呢,本宫摔下去的时候,那孩子都吓傻了,若不是这个红菱拉了她一把,本宫就该拿她当个肉垫儿了。”

    她笑得全无心机,红菱扶地的手却在不自觉地轻颤。

    这位二殿下,着实精明得过分。

    这才十岁不到,便已经如此厉害,长大了还得了?

    不过,再一转念,红菱便又觉出些许释然。

    据陈长生透来的消息,三位殿下虽皆很得太后娘娘的宠爱,但相比较而言,大公主与三公主更得宠些,二公主就差了几分。

    看起来,她这过于精明的性子,便是因由了。

    在聪明人的面前,笨一点的,才更讨喜。

    便如红菱方才那滴水不漏的回答,在聪明的二公主看来,便是卖弄、是滑头,自是令她不喜,遂不留情面地出言点破。

    飞快想明此节,红菱立时改变策略,伏地颤声道道:“二殿下恕罪,奴婢方才只想着在殿下面前好生展个才,又怕说的不好惹殿下不喜,便不曾说心里话。二殿下一眼就瞧出来了,奴婢请二殿下恕奴婢不实之罪。”

    一口说到此处,她用力喘息了几下,似是在聚集勇气,旋即下定决心似地道:“殿下一点儿没说错,奴婢就是就是想拿下这个功劳,往上再走一步,出人头地。这洒扫的活计,奴婢奴婢总觉得没多大出息,奴婢想进内殿当差。”

    这几乎便是挑明了她想要近身服侍三公主。

    “哎呀呀,这不就是了么?早说不就得了?”二公主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似两弯月牙儿,眉间却无不喜,反倒有几分欣然:

    “本宫就知道,你们这些小家伙呀,心思可多着呢,偏又爱装个光明正大,一个个瞧着公忠体国地,那肝脑涂地之下,不还是前程、权势和银钱这些个俗物么?”

    她摇头晃脑地起来,似是颇为感慨:“俗又有何不可?本宫就喜欢玩儿,就喜欢看闲书、听闲事、说闲话,本宫哪,实则也是个俗人”

    “二皇妹。”许久不曾出声的大公主,此时终是开了口,沉肃的语声,瞬间截断了二公主余下之言。

    与三公主一样,二公主对大公主亦颇敬畏,此时便收住话头,向她撒起娇来:“皇姐姐也别恼嘛,人家就是觉着这些人好玩么,就像那肥皂泡泡似地,瞧着花团锦簇,实则一点就破,里头不过是空,小妹就想着戳来玩玩儿。”

    “二皇妹,莫要再说了。若不然,那本书我可就要收回了。”大公主肃声道,语气亦颇威严。

    此言一出,二公主便像是被人击中软肋,立时开口讨饶:“好嘛好嘛,我不说啦,皇姐姐莫恼,还书的日子还没到呢,再容小妹多瞧两日。”

    大公主并未言声,只向她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二公主见了,果然不再述及前言,只转向红菱道,笑道:“好啦,虽则你没说实话,不过么,这一片向上之心却是不错的,且方才也多亏有了你,才没叫本宫摔着。这样吧,我让三妹妹给你提个等,允你近前服侍,可好?”

    却是一口应下了红菱所求。

    自然,这征询的语气,亦非当真要问红菱的意思,不过是上位者的一种态度罢了。

    红菱自知其理,且二公主之承诺,也正合她的期待,遂一脸惊喜地道:“奴婢谢二殿下,奴婢谢大殿下,奴婢谢三殿下。”

    高声谢恩的同时,她已是重重叩首,一副大喜过望的模样。

    “皇妹妹,姐姐替你做了主,可使得呢?”二公主未去理她,只柔声问了三公主一声。

    三公主张了好半天的口,许是自知说话太慢,想了想,便笑弯了一双大眼睛,乖巧地冲着二公主点头。

    这便是同意了。

    二公主素来与她要好,早知她不会拒绝,此时便又笑道:“那二姐姐再替你赏个人,也给她一份前程,可使得?”

    “嗯。”三公主仍旧不说话,颊边酒窝忽现,再度用力点着小脑袋。

    看得出,她与二公主的亲近,亦是发自真心的。

    二公主探手摸摸她细软的发顶,柔声道:“谢谢皇妹妹啦,皇妹妹真好。”

    三公主笑得更加灿烂了。

    二公主捏捏她的小脸,便转向梁柱的方向张了张,弯眸道:“顾红药,近前来。”

    吴嬷嬷闻言,双唇抿了抿,垂眸不语。

    她便是算准了二公主的性子,这才特意将红药推出来的。

    红菱是结结实实立了功,这谁也抹不去,而以吴嬷嬷对她的了解,自是猜得到对方想要什么。

    于是,她便想出了这“借力打力”之法,将红药拉入战团。

    这两个她都不喜,索性便凑在一处,收拾起来也方便。

    再者说,有她二人在前,太后娘娘想必也不会总盯着这里了。

    吴嬷嬷的面色阴沉了下去。

    太后娘娘许是已经瞧出了什么,若再不做个样子出来,吃亏的还是自个儿,倒不如退上几步,让这两个斗一斗。

    至于三公主么

    吴嬷嬷低垂的眼睛里,划过了一丝讥诮,旋即又转作得意。

    就凭她与三公主的情份,莫说两个小丫头了,便是太后娘娘亲来了,也插不下手去。

    可笑红菱,竟还做着被三殿下重用的美梦,简直不自量力。

    便在她思忖间,红药已然越众而出,行至阶前,屈膝见礼。

    “起罢,抬起头来给本宫瞧瞧?”二公主笑道。

    从头至尾,她的面上无一时不在笑,而越是如此,红药便越是觉着,这位二公主不好惹。

    她恭谨应了个是,微抬下巴,视线停落在宝座的扶手上。

    “模样也还干净。”二公主品评似地道,挥了挥手:“你也算吃了点儿亏,本宫不喜欢欠谁的情,便赏你与红菱一样的前程。”

    一锤定音。

    红药自是感激涕零。

    挺好的不是?

    所谓因祸得福,吴嬷嬷一推、二公主一接,却也达成所愿,皆大欢喜。

    交代完了这些,二公主便似是没了兴致,挥退了红药等人,只几个主子并掌事留在了正殿。

    自这一日起,红药的洒扫差事,便此告一段落,吴嬷嬷将她与红菱分在了一个班,而两个人的第一桩差事,便是值宿。

    也就是自彼时始,红药方才知晓,公主的日子,亦自艰难。

    三公主睡得很晚。

    一如前世传言。

    每晚换班时,红药总能瞧见,那个瘦小的身影,便伏在那张格外长大的书案前,埋头写着功课。

    而那书案上堆积的纸页与书册,亦总是堆得高高地,从不见减少。

    吴嬷嬷每晚相陪,夜夜不辍。

    三公主写字时,她磨墨裁纸、洗濯笔研三公主摆弄算筹时,她便剪烛捧灯、端茶送水。

    而当三公主终于做完了功课,吴嬷嬷便会亲手为她洗漱换衣,服侍她上榻,轻轻哼着儿歌,哄她入睡,最后才睡在旁边的美人榻上。

    每个晚上,这样的情形都在重复。

    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便像是便拿浆糊粘起来的,时刻在一起,从不分开。

    偶尔有那么几回,红药曾察觉到小小女孩投来的视线,怯怯地、软软地,像两羽带着期盼与好奇的轻鸿,小心翼翼地飘了过来。

    而每当红药抬头回望,那轻鸿便会飞快躲开,留给她一个慌里慌张的背影,以及夸张而凌乱的纸张翻动声,似是在告诉旁人,本宫做功课呢,没走神儿。

    数次之后,红药便被告知,每天晚一个时辰上差。

    那个时辰,三公主通常已经睡下了。

    “听说你最近总头晕,这一个时辰便由得你好生休息,休息好了再来值宿。”知会红药的,自然便是吴嬷嬷了。

    她一脸地意味深长,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口中却发出轻轻的叹息:“你这孩子也是,何不早些告诉我,偏要自个儿强撑着,幸得红菱提了一嘴,我才知道你身子不爽利。”

    她摇着头,看向红药的视线中,破天荒地带上了怜惜:“咱们也算一处当差,往后有话你直管说,莫要生份了才好。我还指望着你们两个长长久久地陪着殿下呢。”

    言下之意,红菱乃小人,而红药若是将她算计走,则有可能成为三公主的亲信。

    红药闻言,喏喏应是,硬是不接她的话茬。

    傻子才上当呢。

    如此明显的挑唆,她再笨也瞧得出来。

    更何况,无论她言语与否,只要一转脸,吴嬷嬷便能再编出一番话来,去挑拨红菱。

    既是如此,红药便也懒得废唇舌了,爱什么是什么吧。

    浃旬后的大雪节气,眼见得红药与红菱一个装傻、一个充楞,不仅没斗起来,竟还颇为交好,气恨不已的吴嬷嬷便再生一计,将余喜穗又给提拔进了内殿。

    短暂的平静日子,自此被打乱。

    余喜穗远不及红药与红菱沉得住气。

    自进入内殿后,她便想尽一切办法往三公主跟前凑,而哕鸾宫的平衡,亦从此一去不复返。

    这一日,又是寒雨连天,掌灯时分,红药便按着时辰点,前往内殿上差。

    尚未进殿门,便闻里头传来轻微的争执之声。

    “殿下分明累了,嬷嬷不如让殿下歇一歇可好?您瞧,殿下眼睛都有点儿睁不开了呢。”这是余喜穗的声音,又脆又亮,语气却还是客气的。

    吴嬷嬷的语声紧接着便响了起来:

    “殿下,您这张大字都写了一多半儿了,何不写完了再歇着?那学问书里不也说了,行百里者半九十。殿下乃堂堂公主,自不能与那些下等人同流合污。再者说,殿下金枝玉叶,自然有神明护体,些许劳累算得什么?可别学那些贱庶之流,半途而废。”

    温柔中带着坚持的语声,并未直接回应余喜穗,然字字句句,都在骂她。

    不带脏字,且,居高临下。

    听至此处,红药叹一声,转身便走。

    阎王打架,她还是躲远些为妙。

    寝殿中,余喜穗捧着一盅温热的牛乳,直气得面色铁青,两手都在打颤。

    下等人?

    贱庶之流?

    你吴嬷嬷不也是?

    难不成你还就高人一等了?

    “夺”,牛乳盅轻轻搁在案上,余喜穗敛眉而笑,语声微凉:“嬷嬷可知,这世上有一句话,叫做强人所难?”

    她挑着眉毛,目色在烛火下变得极为幽深:“嬷嬷方才也说了,殿下乃是金枝玉叶,便是太后娘娘亦是疼着宠着,何曾加过半句重话?嬷嬷莫非以为,手里拿着把金剪子,自个儿便也成了金身玉座了,啧啧,您也真敢想啊。”

    吴嬷嬷闻言,当即沉下了脸。

    余喜穗却是夷然不惧,冷冷地回视于她。

    吴嬷嬷的好日子,已经快要到头了。

    自近身服侍三公主之后,她便得了吕尚宫指点,约略知道了太后娘娘的想法,底气自是足得很。

    吴嬷嬷虽不知她从哪里来的胆子,却也知晓,这话不好接,心念转了转,蓦地转身,“噗嗵”一声,跪在了三公主脚下。

    自她与余喜穗争执,三公主的面色便有些惶惶,一只小手紧紧地拉着她的衣袖。

    此际她忽一转身,三公主一时不防,脚下一个踉跄,竟是一跤坐倒,额头正磕在案角。

    刹那间,鲜血披了她半张脸。

    她呆呆地坐在地上,似是并不觉得疼,小手一伸,又紧紧拉住了吴嬷嬷的衣袖。

    余喜穗大骇,忙上前欲扶,三公主却一下子甩开了她,带着哭腔的声音,缓慢而迟滞:“嬷嬷欢欢不累,欢欢写大字”

    语声未落,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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