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的呼吸倏然变得急促。

    前世时,红棉嗑着瓜子、眉飞色舞地说着旁人死讯的模样,她尚不曾忘却。

    而更重要的是,彼时的红药,还没去尚寝局当差,仍在每天刷着刘喜莲的恭桶。

    这件事,她可以断定。

    因为,她已经全都想起来了。

    当年,红棉是和她在井栏边排队的时候,说起那番话的。

    红药还记得,那是个阴天,天气犹为闷热,排队打水的人非常多,红棉因等得无聊,便拿着瓜子四处与人闲聊,而待她回来时,便带来了红柳的死讯。

    “……如今这消息还只私下说一说,你可别告诉人去。”在说完这消息后,红棉还曾如此叮嘱过红药。

    而在那个时候,红药是半信半疑的。

    红棉素来口快,她的话并作不得准,故红药也只听听作罢。不想两日后,尚宫局忽然来了个人,正式向张婕妤知会了此事,红药才知,红柳竟是真的死在了行宫,且死法亦与红棉说的无差。

    为此,红棉曾经十分得意,数次向红药炫耀自己消息灵通。

    再往后,才是五月初六,林寿香登门,红药被调去了尚寝局。

    这个日子,前世今生,倒是不曾改变。

    可是,红柳之事,却又为何改了个样儿?

    红药的眉头拧得死紧,一只手下意识去摸下巴。

    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原本应该死在四月末的红柳,却死在了五月初,且不是摔死的,而是淹死的。

    整整错了两处。

    为什么?

    是行宫发生了什么变故,又或是红药做错了什么,致令此事与前世大不相同?

    无论是这两者中的哪一个,于红药而言,皆非好事。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红药看过那么些的话本子,自是知晓,有一事不同,则往后之事,便很可能尽皆不同。

    她不免有些提心吊胆起来。

    她好容易才占了这一点点的先机,可莫要让她再和前世一样,懵懵懂懂地四处撞。

    这一世,她可不定能有那样的好运。

    此念一生,红药当下急得满头大汗,拼命回想着此前种种,片刻后已是头昏眼花,走路都开始打晃。

    不行,不可再往下想了。

    她飞快敛下心绪。

    林寿香便在眼前,她若再想下去,说不得又要露馅。

    红药凝了凝神,将注意力放在身外。

    那一刻,她绝不会承认,她其实就是怕动脑子,或者说是脑子不够用,这才不往下想的。

    她告诉自己,等到了无人之处,她会好生思谋思谋这事儿。

    至于真的到了身旁无人之时,她又会不会去想,且又能想出什么来,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林寿香心事重重,根本便不曾留意这些细处,直到进了司簿处,她面上的哀切方才淡去。

    那司簿处不过是间小屋子,前后只十余步宽,紧紧凑凑地搁着两套桌椅,倒皆是上好的黄花梨木,椅脚、桌腿与四角包边皆雕着灵芝纹。

    林寿香坐回自己的位置,先替红药换了名籍,又予了她一面腰牌,叮嘱道:“以后出入东、西诸长街,皆需要用到这牌子,万莫遗失了去。”

    东、西诸长街,便是六宫所在之处。司设处差事特殊,泰半要往那地方跑。

    红药接过腰牌,慎之又慎地收好,那厢林寿香便拿出登记的纸簿子来,问:“可识字?”

    红药自是摇头道“不识”。

    其实,她是识字的。

    整部的话本子,她都能顺顺畅畅从头读到尾。

    可是,“现在”的红药,却并不识字。

    她一下子有些恍惚起来。

    红柳、以及红柳的死所带来的一切,皆在她的脑海中消失了去。

    曾几何时,亦有人问过红药同样的问题。

    “你可识字?”

    那声音自极远处而来,又仿佛近在眼前。

    红药的脑海中,慢慢现出了一道纤秀的身影,清丽出尘、诗情画意,缥缈若谪仙、洁净若莲荷,虽身在泥污,却干净通透得仿若山涧清溪。

    那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又或者,那该当在许多年后,才会发生。

    红药怔望着脚下砖地,脑中那个迢遥的影子,越来越清晰。

    湘妃。

    那是她最后服侍的一位主子,亦是她此生之良师益友。

    在那段望不到头的日子里,那个单弱的身影,就如一支烛,细微地、执著地,将那一星殷红的焰,奋力掷进那黑暗中去。

    红药动了动唇角,想要笑,眼底却泛起了一层雾气。

    往后的那许多年,她便是在这萤烛般的星火照耀下,咬紧牙关,捱过了漫漫岁月。更在出宫后尽忘前尘,将日子过得圆满丰丽,再不及旧事。

    这一切,皆是前人福泽、惠及于她。

    红药眨了眨眼,将水意逼回眼眶。

    活了两辈子,她还从未见过如湘妃那般的女子,不慕名、不爱才,旁人瞧来天大的事,在她眼中,不过一笑尔。

    初时,她是元光帝最宠爱的六妃之一,荣耀一时,无人能及。

    只是,那恩宠来得快、去得更疾,很快地,元光帝便厌了她,湘妃便也成了湘嫔、湘昭仪;再往后,是湘婕妤、湘美人;到最后,便成了湘淑女。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个“湘”字封号,一直在她身上挂着,待回到西苑时,“湘淑女”三个字,已然成了宫里最大的笑话,便连最末等的宫人,亦能指着她的鼻子笑。

    可是,她根本不在乎。

    这一路由高处跌落至尘埃,湘妃面上的浅笑,却始终不曾变过。

    她好好地守着她自己,守着她的心,完整地、干净地、固执地,不肯同流合污。

    红药心头泛起酸楚,却又觉出莫名的欢喜。

    一刹儿的功夫,她的眼前似是现出一双干净的眼,耳畔亦似掠过一道弱不禁风、如老僧念经般的声线:

    “……来,都过来,本宫教你们认字儿,每学会十个字,本宫有赏……”

    红药弯了弯唇,到底笑起来。

    那是天上才有的人儿,天幸教她遇见,不只教会她识文断字,更让她明白,这世间种种,皆比不得自己的心。

    心若安好,便足踏悬崖、身被罡风,或凌空飞坠、命当一线,亦会为崖畔偶得的一朵野花、天上轻掠的一片流云而欣然、而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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