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五月上中旬,登州也渐次入夏,腥热的海风横刮过隍城岛。

    辽东半岛与山东半岛将渤海环抱在内海,仅在登州与金州之间敞开宽两百里的口子。

    隍城岛,就于这个口子的内侧,南距登州刀鱼寨有一百二十余里,距庙山主岛约七十里,北距辽东金州铁山寨约八十里。

    环渤海湾的燕蓟、两辽及鲁西北等地,目前是北燕控制的核心区域,数以千万亩的粮田,主要就集中于这一区域,距离海岸线的纵深不过三四百里,北燕逾六成的钱粮皆得于此,聚集了近七成的丁口。

    唯有能将淮东水师战船封堵于渤海之外,才能使北燕核心区域不受侵袭,而沿海防务压力才能有效的减轻。在淮东水师纵横东海无以匹敌的局面,位于渤海门户之上的隍城岛,对北燕来说,军事意义就显得额外的重要跟突出。

    青州战事之后,先是陈芝虎督青、登兵备,陈芝虎西调后,那赫雄祁接替鲁山防务,更是直接将行辕迁到登州,着手将隍城岛整体修建成坚固的永备军垒。

    玉妃身子娇软无力,吹弹欲破的脸给腥热的海风吹拂,略有不适,陪着身体在春后才稍稍好转的天命帝登上隍城岛。

    隍城岛分南北两岛,两岛相距不过两三里,狭长的岛山高二三十丈不等,将当中的海面围在一座风平浪静的内湖,使得隍城岛古往今来都是海上南往北来之船舶避风泊锚之所……

    登岛山望下,玉妃实不知如此坚固的一座岛城、海寨,要投入多少钱粮才能铸成!当然,北燕以往以辽东之地,能将元越打得毫无还手之手,此时控制的丁口比以往多十倍、多二十倍,能做的事情自然是更多。

    玉妃陪同叶济尔登上南岛南弩台,弩台建立南隍城岛南端的岬山上,飞崖临时有二十丈高,左右能登临的坡地,都建成驻守甲卒的坚垒,拱护弩台不受敌侵。弩台上十数架轻重型抛石弩,最远射程能有六百步,与北岛南端的弩台,恰好将隍城岛海寨的南口子封锁住。

    而在封锁口的内侧,海水之下,还藏着铸铁尖头的暗柱,用凿石溶铁的方式立于海底。而在北端,那赫雄祁更是将数以千计的巨石浸入海水之中为基,砌成长两里有余的海堤,将南北隍城岛的北端衔接起来,使两岛之间的月牙形水域,完全变成登州水军战船驻泊的内岛。

    为能抵御海流的冲击,每一块沉入海底的巨石,都重数千斤——为能建设立隍城岛寨,那赫雄祁常年使万余精锐驻守隍城岛、役使两万余奴工。

    在过去三年时间里,在隍城岛上不堪苦役而病疫或给刑毙的奴工多达数千人。

    便是以如此的决心跟投入,终是叫那赫雄祁、建立隍城岛这座不沉的“海上巨船”,挡在从东海进入渤海湾的口子上。

    玉妃也注意到汗王一路南巡来,唯有登上隍城岛,愁眉才稍稍展开。

    北燕在鲁东北、燕蓟、两辽以台州、莱州、沧南、津海、昌县、榆关、塔山、金州等城为核心,构筑海疆防线,驻以十万戍卒,不畏淮东水师小规模的渗透侵袭。

    十万戍卒看上去很多,但给近两千里的防线摊薄,实际任何一段都很难单独去抵御淮东水师集结超过万余兵力的强力进袭,故而隍城岛与南面刀鱼寨、庙山寨以及北岸铁山寨共同组成的锁海防线就额外的重要。

    只要这四座临海或直接处于海中的坚固城垒不给攻破,再辅以水军战船,就能将大规模的淮东水军战船编队封锁在渤海之外。

    毕竟相比较两三千里的渤海岸线,渤海口从刀鱼寨到铁山寨的直线距离仅两百里,顺风顺流,只需要半日行程,无论是防守,还是相互增援,都要便捷、灵活得多。

    “我等大燕战将,以往何曾想过要在海里筑此坚城?有此海上坚城,燕蓟足保,雄祁将军大功哉!”叶济白山等北燕将臣以及叶济多镝率鲁豫总督府将臣,随同叶济尔一起来登州视军,登上弩台看岛城如此雄壮,叶济白山也情不自禁的感慨道。

    “战事要如何进行,不是取决于传统,也不是取决你想怎么样,而是取决于对手!”对长子叶济白山语气里的自满,叶济尔非常不满,不管诸将臣都在身边,出言截断他自满的感慨。

    在场除叶济多镝等王公外,范澜、那赫雄祁等大臣重将,哪一个不是见识非凡?

    以往军中那赫雄祁是为数不多坚持建设水营的将领,叶济白石等惯以骑兵强力撕开敌防线的将臣,则多不屑一顾,还是叶济尔顶着强大的阻力,支持那赫雄祁出镇登州、大规模扩建水营。

    唯有在荆襄会战失利后,北燕将臣才能明白叶济尔与那赫雄祁当年的坚持,是何等的高瞻远瞩……

    战争的形态,传统是有强大的惯性,但不随着对手而改变、进步,则注定会给拖入被动挨打的窘迫境地。

    虽说以隍城岛、庙山岛以及登州刀鱼寨、金州铁山寨构成的锁海防线,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淮东水军大规模侵入渤海的可能,但不得不承认,他们眼下只是被动的防守,远远不能拿在东海上纵横驰骋的淮东水师战舰编队没有办法。

    弩台上所部署的十数架新型抛石弩,则是淮东军早就在军中广泛使用配重式抛石弩,此等利器,也叫北燕在荆襄会战之中吃够苦头,北燕还是在近期才试制成功。

    要是限制于传统,不主动的跟着对手进步、进行战事升级,就永远没有获胜的可能。

    叶济白石脸色讪然,他还没有坐上太子之位,而军中掌权的叶济罗荣、叶济多镝二王,也不喜欢他,有时候不得不低下头颅来服软,说道:“父汗教训所是,孩儿半年来静心思虑,也确知以往孤陋寡闻、见识轻浅,也愿意静下心来跟雄祁将军学习水战之法……”

    叶济白山认下,叶济尔脸色缓了缓,说道:“兵事险恶,未虑胜、先虑败也。南朝丁口是吾族百倍,人才济济,非吾族所能比也,你们对此要有清醒的认识。之前元越**,蛇鼠之辈窃居高位,使有志之才杰不得舒展,使军政殆坏,吾族能击之;然而元越给林缚窃居,从天命年初始,前朝屡败、屡挫,实际也给南朝开创了革新鼎故的良机。你们不认真的反思,荆襄之败不会是孤例……”

    叶济尔要叶济白山脸上好看一些,最后一番话则是转身对着身后的诸将臣训示;以往大燕铁骑战无不胜,养出一群骄兵骄将,他只希望荆襄之败,能叫大家清醒过来。

    叶济尔说及“蛇鼠之辈窃居高位”时,张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虽说旁人也忍着不拿眼睛看他,他又如何能心安?

    荆襄会战的影响是极为深远而深刻的。

    首先,也是最根本的,荆襄会战彻底改变南北对峙的势态,使北燕被迫放弃进攻势态,全面的进行战略收缩。虽说在淮东控制下的元越没有立即展开獠牙利齿,但只要有些见识的将领,心里都清楚,战略的主动权已经掌握在江宁那边。

    其次就是荆襄一役,包括降附军在内,总计损失兵力近三十万,其中诸燕部族子弟损失逾四万人。对于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男丁总数也就四五十万的诸燕来说,四万本族丁壮的损失,是痛彻入骨的。

    叶济部从乌伦山起事,纠集燕东、燕西十余部占据辽东,先后数次击溃元越边军及高丽边军,直至夺得燕蓟、晋中、关中、山东等地,前后数十年,在战事里直接损失的本族男丁人数也不过五六万人而已,而荆襄一战就损失了近四万五千人最精锐的本族战力,是怎么都难以承受的!

    要不是叶济尔力排众议,坚持要叶济罗荣在晋南领兵,叶济罗荣怎么都难逃其责。即使如此,叶济罗荣的王爵也给削去,以罚其过。

    再一个,荆襄失利的消息,传到燕蓟、晋中、山东等地,对地方民众的心理影响也是极深刻的。

    以往北燕铁骑战无不胜,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以强大的武力及血腥,令陷地军民屈服,不敢反抗。荆襄会战之后,在晋中、燕蓟等地,形势就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首先是各地抵抗军势力如春笋初发,而在太行山中盘距多年的魏中龙等顽寇,更是在荆襄会战之后频出太行山掠夺周边府县,声势越发壮大。

    魏中龙等顽寇,在太行山里活跃有些年头了,数百人、千余人一股,盘踞在地形险恶的太行山中,有如恶龙游走,难以清巢。

    以往,这些顽寇虽然难缠,但燕南、蓟西及晋东的府县以及地方乡绅势力,还是能颇为坚决的配合清剿之。魏中龙等顽寇虽说常年盘踞太行深山里,但为害也不算大。

    但在荆襄会战之后,除了普通民众的心理发生变化外,之前地方士绅及降附官员的心理也发生微妙的转变。从以往积极配合清剿抵抗军,变得消极拖延,更有甚者,甚至有暗中勾结、支持抵抗军的迹象。

    只要不是给彻底绑死在燕胡战车上的,谁愿意将自己的退路完全堵死?

    便是燕京城里,称病不朝、甚至有意直接告老退居的汉臣也日益增多,不得不说,淮东颁布的一二三等战犯及将功赎过之标准,对北燕的降附汉臣影响是极深刻的。

    张协站在弩台之上,望着脚下的隍城岛寨以及周遭的碧蓝海水,心里暗想:这锁海防线真的就能守住北燕半壁江山吗?当年那个猪倌儿,会如何看待北燕的锁海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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