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巨鹿县的案子彻底尘埃落定;当燕京城中的蔡、王两党,也开始暗流涌动的时候;沈归一行五人的破马车,却已经停在了长安城的通化门以外。

    在沈归前世之时,也曾因为诗仙的一首七言绝句,特意游览过后世的长安城。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由于拖家带口的原因,正站在通化门以外的沈归,并没有体会到太白诗仙在诗句里描绘出的那一腔潇洒与豪迈;这五位一路上饱饮风尘的来客,面对着眼前这座雄伟壮丽的长安城,根本就没有心思观赏游览;反而都想要赶快找到一家最豪华的顶级客店,先舒舒服服地洗净身上沾染的尘土,之后再每人来上两大碗‘肉烂汤浓’的羊羹,这才可能会生出一份闲情逸致、好好的去领略一番‘胡姬酒肆’的异域风情……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正如诗句里所说一般、众人只要穿过了眼前的这道通化门,再向南走过两条街坊,就可以与长安城中的车水马龙,彻底融为一体。

    对于沈归等人来说,这座长安城给他们带来的第一观感,就可以用包容、繁华来形容;单就众人眼前这副人声鼎沸的场面,比起严肃而凝重的燕京城,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他们看着周围形形色色、步履匆匆的各国人士,就连一路上神色都显得有些阴郁的颜书卿,都不自觉地挂上了一抹微笑……

    “南来北往的乡党们,都把自家的东西看紧着点啊!咱这搭地界的‘绺娃’(小偷)可是越来越多咧!舍要是丢了东西,可么地晌给你寻去捏!”

    有一位半搭着皂吏服的小差人,一边操着当地的方言呼喊示警,一边手脚麻利的检查着过往商队百姓的包袱与货物。无论是看他手脚麻利的程度、还是过检放行的速度,显然都不是燕京城门前那些个‘大爷’可以比拟的。

    负责赶车的沈归喝住了正在打着响鼻的两匹驽马,用力地掸了掸衣袍沾染的尘土,又挂起一张和善的笑脸走上前去:

    “这位小哥,我等是从燕京城赶来长安游历的仕子!在下想和小哥您打听打听,这长安城的路引,我等应去何处交换呢?”

    那位城门吏,原本正在帮着一位胡商推车;此时一听到沈归的问话,立刻用自己的右肩轻轻撞了一下胡商;待那个大胡子的商人蹭过了身子,稳住了重心之后,这位小哥才转过身来:

    “呀嗬?咱这长安城可有日子没来说‘官话’的瓜……官人了!换路引是吧?……你过了城检入城之后,右手边有个小棚子,去那里交换路引就可以了;不过我还得嘱咐你一句啊!要交换路引也行,不过入城的时候你们走的既然是这通化门;那么出城的时候,也得从这里走!要不然的话,可没人有功夫给你们送去!”

    说完之后,这位小卒又斜了沈归一眼,自以为走的够远之后,嘴里面叨叨咕咕地跟他的同僚说了那么一句:

    “真是个瓜怂!有毛病么不四!砸有多少日子莫见过换路引的了……”

    沈归挨了一顿莫名其妙的数落,又实在没法还嘴,只得从腰间拽出了五张路引凭证扣在手中,又把小胖子齐返叫出来拉着马车,与他一起走入了通化门的‘待检队伍’当中。

    他们的马车上除了两位女眷、与一位面白后生之外,剩下的就只是一些日常应用的细软之物而已;所以那个负责检查的小衙差也并没有为难他们,反而在放行之后,还特意又给沈归指了指右手方向……

    “对!就一直往那边走,有一个布棚子……”

    此人果然说的不错,沈归等人顺着城墙边上还走出去几步远,就看见了一个由竹竿挑着蓝色粗布、搭出来的一个简易‘遮阳棚’;在这件小棚子中有着一位赤裸着胸膛的壮汉,此时他正趴在一张破旧的木桌上呼呼大睡;此人的鼾声极其响亮、流淌如河的口水,也就快顺着桌边流到地上去了……

    “咚咚…咳咳……官爷?官爷您醒醒?”

    沈归笑呵呵的拿着五张路引走到了对方桌前,小心翼翼地敲了两下桌子,又连续呼喊了几声,却始终没能唤醒对方。沈归摇了摇脑袋苦笑了一下,伸手从荷包中掏出十几枚铜板一把扬了出去!那些蹦蹦跳跳的铜钱,落在了桌面上开始跳起舞来……

    “包动!饿的!”(别动,我的!)

    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位刚刚还睡成了死猪一般的壮汉,此时一听铜板敲击桌面发出的声音,立刻‘使劲’地睁开了一双惺忪的睡眼,连眼神都还没成功聚焦呢,两条粗壮的手臂,就已经开始胡乱‘抓挠’起来……

    “这位官爷……您稍微克制一下,这也没人跟您抢…我们五个人啊,是从燕京城来的客……”

    这壮汉根本就没心思去听沈归的话,左手捧着一个净街的小锣、右臂迅速往自己怀里抹了几把,这才抬起了一张热情又生动地笑脸,操着一口略有些蹩脚的北燕官话,对沈归热情的招呼起来:

    “燕京来的好哇!燕京可是个好地方啊!饿当年也跟砸帅爷进过一趟京城,那紫禁宫可大咧、美滴很啊!不过就是天气太闷了、没咱这长安城里热闹……看几位这一身土,是不是得寻个住处先安顿下来啊?饿可知道一个地晌……”

    “官爷!官爷!我们有地方落脚了!麻烦您先把我们五人的路引给换咯!要不然我们也没法去客栈里面号房啊!”

    沈归把话说到了这里,那位负责交换路引的汉子,才算彻底从睡梦之中清醒过来。他先是仔细打量了一番沈归等五人;随后表情略带这些怪异地在自己的布包里翻找了好半天,这才找出了一方石头印章来、‘哐’地一声就甩在了桌面上;随即他又继续翻找起来……半晌之后,这汉子才略有些尴尬地说:

    “后生啊,你们还是把这路引先拿着;今天饿莫带朱砂……明天,明天饿一定带着!你们还来只达(这里)寻饿……”

    沈归听完之后有些奇怪,冲着那位汉子晃了晃自己手上的五张路引:

    “可我们没有腰牌、路引上又没加盖衙门的印信的话,又该怎么投宿呢?”

    “耶?这么俊的后生,咋是个死脑筋呀!你怀里只要有银子,就只管去店里斯火(试一试)!我们这只达不看路引!也莫人查北燕人!那些胡商倒是需要腰牌,可人家也不归砸管啊!放心,莫事!大胆地去耍吧,有银子就行了。”

    说完之后,这汉子低头数了数倒在自己衣襟上那十几枚铜钱,随后又朝着沈归咧开大嘴豪迈地一笑:

    “谢了啊伙计!”

    说完之后,这汉子的大脑袋又是一耷拉,继续趴在桌上打起了鼾……

    再在这西行的一路之上,沈归每次穿州过府,都免不得要被当地衙门放上一小碗血!可这次到了繁华似锦的长安城,不但城门吏没有为难自己,而且就连这个当值的差官,竟然连自己送上门来的肥羊,都懒得宰上一刀!

    莫非他就真有那么困吗?

    北燕王朝,最近一直都处于对外征战的状态当中;所以征召后备兵源的事、就变成了各地衙门极其重要的一个任务。早在‘平北战役’爆发以前,北燕王朝就颁行了全新的募兵与税收方式;而这个进城——路引换腰牌;出城——腰牌换路引的复杂方式,除了能更好的统计各地商税、管控外来人口之外;还能在很大程度上避免百姓用离开乡土的方式、逃避朝廷各地军队的征召。

    不过正所谓上有政策、而下有对策,这道由王放王左丞首倡、意在控制人口外逃的政令,到底有没有收获到理想当中的效果、暂时还不好盖棺定论;但至少对于各地郡县都府衙门来说,却实打实地多出了不少可以强行摊派下去的‘额外收入’!

    按理来说,像是这种小贪小污,本就是‘民不举、官不究’的事;而且经过几十年时间的演变、天下人都已经默认了这种‘合理外快’;所以像是刚才这两位当差拿饷的小皂吏,是绝对不可能视若无睹的!可如今沈归一行人不但没有被增收‘税费’;反而就连人家拿走的那十几枚铜板,都是沈归自愿撒出去的‘垃圾’……

    至少对于沈归来说,自己连一两银子都没有拿出来,就受到了这些皂吏的热情款待,着实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众人自从穿过了通化门以后,便算是踩到了兴宁坊的地面上。这座‘兴宁坊’,乃是长安城的‘一百零八家坊市’之中、属于各地医家的聚集地。整座兴宁坊附近、一年四季都弥漫着浓郁的药材香气……

    马车之中的李乐安闻到了这股熟悉的味道,就再也沉不住气了;她就仿佛一只小鼹鼠那般,把那颗小圆脑袋从马车的气窗中探了出来,一边享受地呼吸着四周弥漫的浓郁药香、一边嘴角微微扬起,看着街边诸位同道中人……

    是的,虽然华禹大陆上的女医官数不胜数;但除去一位地灵脉者林思忧以外,根本没有任何一个当世的女医官,能够得到应得的那份尊重;可今日众人才刚刚来到长安城,也只是匆匆一瞥而已,她便已经先后发现了一老一小、两位女先生的身影……

    这‘莫名其妙’生出的归属感,令她一边放肆地大笑起来、一边止不住地流出了两行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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