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都。

    郊外。

    长亭。

    融崖送走了象廷郡王的左都侯霍旌,站在长亭边,深情地凝望着远处圣都里高耸入云的皇宫飞檐,心中烦闷无比。

    押送融崖的是廷尉派出的十名曹掾,领头的是牛卒史。方才,霍旌来的时候,给了牛卒史一百两金,给了其他九名曹掾各五十两金,拜托他们一路好生照顾融崖,不要为难融崖。这么多黄金,是牛卒史和其他九名曹掾几辈子也赚不到的巨财。牛卒史和九名曹掾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押送一个流放的犯人,竟然一下就从生活困顿的低等曹掾,一跃而成了富家翁。牛卒史和九名曹掾的心里都十分欢喜,对待融崖自然也就十分客气。牛卒史看融崖呆呆望着圣都皇宫,迟迟没有起身的意思,于是堆着笑小心说道:“融公子,我们是不是该启程了?公子啊,已经立夏了,热气都上来了。咱们早晚多行路,日间少行路,免得中暑哟。”

    融崖没有看牛卒史,只是点点头,深情望了一眼圣都,垂头跟着牛卒史一起走下了长亭的石阶。刚行了几步路,忽听得后面一阵奔跑的马蹄声。

    “崖弟且慢。”

    竟然是华耘的声音。融崖觉得奇怪,此刻听到华耘的声音,竟然比见到霍旌,更加让自己觉得亲切。

    融崖停下脚步,转过身,只见华耘和赵允各自骑着一匹马,朝着这边飞奔过来。

    华耘跳下马,顺手扶着赵允下马,然后走到融崖身边,用手拍了拍融崖,没有立刻跟他说话,而是转向牛卒史他们,躬身道:“各位将军,我是琉川郡守家的华耘。我与融崖公子一同来的圣都,相交甚好。各位将军都知道,融崖公子马上就要远赴三叶岛去了。我想与融崖公子略略说上几句话,喝上几杯水酒,为融崖公子送个行。可否请各位将军行个方便?这是给各位将军备的一点盘缠,天气热,请各位将军路上吃茶。有劳各位将军了?”边说着,边给牛卒史递上一个锦缎包袱。

    牛卒史打开锦缎包袱,发现里面还有一个粗布包袱,打开那粗包袱,里面竟也是一包黄金,从重量来看,绝不比左都侯霍旌给的少。

    牛卒史马上就笑逐颜开了,与几位曹掾互看一下,点头道:“华公子客气了。不急不急,天气还早的很呢。十几天的路程,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的。华公子真是仗义之人,对融公子如此重情重义,让小的们也都很感动。华公子尽管与融公子送行就是。我们就在远处等着。不急不急。”牛卒史带着九名曹掾走到离长亭较远的一个地方站着,专心地和九名曹掾分包袱里的黄金。

    华耘这才转回身来,拉住融崖的手往长亭里走,边走边对赵允说:“允,去把酒拿过来。”

    赵允笑了笑,走到马旁边,从马背上取下一个琉璃瓶和三个陶碗。

    华耘示意赵允把酒斟满,然后拉着融崖坐下来,郑重其事地说:“崖弟,我华耘敬佩你的勇气和为人。自打你冒险从甘兹郡王手下救出那个琉川舞姬开始,我华耘就认定了你这个兄弟。崖弟,来。来,允,你也端起来。今日,我与允来为崖弟送送行。请崖弟记住一句话,无论崖弟你做了甚么,无论崖弟你去了那里,我和允都认定你是个大英雄,都认定了你这个兄弟。”

    融崖内心十分感动。此前,由于华耘曾想强暴云姬且平日里总是一副没有正形的样子,因此,虽然华耘一直对融崖颇为热情,但融崖却对华耘却并不太接受。今日,自己已成流放之刑徒,但华耘却依然如此这般热情坦诚,而且比平日里的做派还要更加郑重,就好像华耘一下子长大了十几岁一样。这份情谊,不能不令融崖动容。

    融崖端起陶碗,与华耘和赵允碰了一下,仰起头来一饮而尽,说:“耘兄,允,融崖承情之至、感激不尽。”

    赵允又为三人各倒了一碗酒。

    华耘端起陶碗道:“崖弟,你可能还不知道。陛下施行了新政,大照要大变天了。新政具体的情形一言难尽,朝廷连着下了很多道明诏,大多与我等无甚关联,你在路上会很快就慢慢知晓的。我捡紧要的和你说先说说。和咱们相关的就是一个, ‘集中教养’,外郡郡王和郡守的儿子要选派一人到圣都里来教养或历练。我和允都会留在圣都,我到卫尉里去做南宫卫士,护卫陛下。允留在太学里,和郡王郡守王公贵戚们的嫡子们集中教养。总之,我和允会留在圣都里。崖弟,我们在圣都里等你回来。来,干!”融崖点头,但没有说话。

    三人一同举起陶碗,仰头一饮而尽。

    第三碗酒又倒满了。

    华耘端起陶碗说:“根据集中教养新制,每个郡守郡王家都要派一个儿子来圣都,首选八至十六岁的嫡子来。崖弟既然要离开圣都,那估计尊大人还得派另一位融家兄弟过来。崖弟,你尽管放心,我华耘一定会像待自己的亲兄弟一样来照看他的。来!”

    融崖道声“多谢”。

    三人又又一饮而尽。

    三碗酒喝完,华耘说:“崖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此时此地,也不是畅谈的时候和地方。还是那句话,无论你做了甚么,我们都认你是个大英雄,都认你这个兄弟。”边说边把华耘领到自己骑来的那匹马旁边,说:“崖弟,你带着这匹马一起走,路途遥远,你总能用得到。这里有一千两黄金,你路上也肯定用得着。”

    融崖一拱手道:“耘兄,这太多了,你太破费了。”

    “嗨!这些财货之物,算得了什么。咱们兄弟之间,别说这个。崖弟别与我华耘客气。”

    华耘拍了拍融崖的肩膀,然后牵着马,领着融崖走到牛卒史他们跟前,说道:“各位将军,融崖公子腿脚不便,我想送他一匹马,免得他行路太慢,耽搁了各位将军归来的行程。各位将军看,是否能够行这个方便?华耘我拜托各位将军了,不胜感激之至。”说完,又是一个长躬在地。

    牛卒史堆着笑说:“华公子好义气。小人们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多谢华公子盛情了。如此更好,如此更好。有了这匹马,融公子行路也方便,我们也方便,这样就不会平白地耽搁行期了。”

    “多谢各位将军。”华耘道。

    华耘转过身来,含着泪看着融崖,伸出双臂,扑到融崖身上,与融崖紧紧抱在一起,同时用手重重拍着融崖的背。过了一会,华耘松开手臂,扶着融崖上了马,然后把赵允扶上另一匹马,自己跨上赵允骑着的那匹马,坐在赵允后面,继续往前走,两匹马并辔而行着。这是要打算再送一程。

    牛卒史非常识趣,带着其他九名曹掾往前快走几步,与融崖、华耘和赵允骑着的两匹马有意拉开一段距离。

    华耘双手伸到赵允身前,牵着马缰,边走边说:“崖弟,三叶岛是采金之地,人员混杂,崖弟是贵胄出身,到了那里,可务必要多加珍重。”

    “耘兄放心。我自有在军旅长大,估计应该能够适应三叶岛。”

    “崖弟总是要小心为上。对了,崖弟,不知尊大人会派哪位融家兄弟来圣都集中教养?”

    “应该会是我的二弟融雍,今年刚刚十二岁。”

    “好。这位雍弟可有何喜好?我好提早做些预备。”

    “耘兄不必客气。雍与我性情大相径庭,喜静不喜动。除了读书,其他一无所好。耘兄不必太费周章。”

    华耘没有接话,只是点了点头,说着一些闲话陪着融崖行了一段路,走到一个岔路口,华耘勒了一下马缰,“吁”的一声喝住马,打算与融崖作别。

    华耘把手臂从赵允身前拿回来,两手一拱道:“崖弟,有我在这里,你尽管对雍弟放心。我和允就送到这里了。我们等你回来。后会有期,崖弟。”

    “后会有期,崖哥哥。”赵允说。

    融崖也拱了拱手,说道:“后会有期。”

    融崖一抬头,正好瞥见远处圣都里鳞次栉比的皇宫飞檐,心下若有所思,不自禁地皱了皱眉。他不敢去想云姬在宫里受到了什么待遇。但他又忍不住去想,云姬在宫里在做什么,皇帝对她做了什么。

    华耘正在调转马头,用余光看到融崖皱眉,以为融崖是因当下处境不佳而有些灰心,于是一边调转马头一边说:“崖弟不必灰心丧气。人生处处皆有转机。崖弟当下的处境只是一时之困。尺水之阔,一跃可过。再说了,崖弟是贵胄出身,很快就会时来运转的。别说像崖弟这样的贵胄公子,就是那十个跟我们一起进圣都的琉川舞姬,好运要是来了,那是任谁也挡不住的。一眨眼的工夫,说变也就变了。”

    融崖猛地抬了一下眉毛。

    华耘的马头调转过来了,他调整了一下手里马缰的长度和位置,又伸手仔细抻了抻赵允被磋磨的皱起的衣袖,对着融崖说:“崖弟,你可能还不知道吧。那个差点被我霸王硬上弓、又差点被甘兹郡王临幸、被你救下的云姬,已经被陛下临幸了,而且极受陛下宠爱,已经直接被封为娙娥,住进昭仪规制的英露宫了……”

    融崖的身体像是被雷击中了,一动不动地僵直在了马背上。

    融崖再一次抬起头,呆呆地望着远处圣都里的皇宫飞檐,眼睛里瞬间盈满了泪水,皇宫飞檐以及整个圣都,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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