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昆仑对崔寨村老家并无感情,对宅基地什么的也不感兴趣,但他见不得父母被人欺负,所以当场就怒了:“对,告没用,他们就认这个!”说着挥了挥拳头。

    刘金山说:“小五今天开车来了,正好到崔家门口过一趟,让他看看我刘金山的儿子也是有出息的!”

    不过是区区一辆二手捷达而已,就能让父亲的自信心和自豪感爆棚,刘昆仑觉得这个儿子当的真愧疚,他扶着父亲上车,这个动作让刘金山有些意外,父子俩多少年来形同仇人,基本上没有亲切的交流和接触,其实刘昆仑自己也有些不自然,从小刘金山就经常打自己,下手狠辣无比,但即便现在知道这个人不是自己的亲身父亲,他也没有仇怨,只有养育之恩。

    母亲劝了几句,拗不过爷俩,只得也跟着上车,刘金山坐在前排副驾驶位子上,指着前方说:“前边左拐,再右拐,你这个窗户怎么放下来?”

    村里的土路坑洼不平,狗屎猪粪,鸡犬往来,乡亲们端着饭碗倚着门框,看这辆外乡来的汽车,刘金山则探出头来和相识的人打招呼:“七大爷,四叔,那不是老谁家的小谁么?”

    乡亲们对刘金山不冷不热,年轻人不认识他,年纪长的则喊他一声金山,经过这一段土路,前面豁然开朗,道路也变成能容纳两辆汽车并行的砂石路,刘金山指着道路左侧一栋小楼说:“那就是崔家的房子,隔壁就是咱家的宅基地。”

    崔家的小楼盖的像座庙,院墙高大,插着玻璃碴子,高楼四层,外墙贴满黄色马赛克,还起了个中式的歇山顶,黄色琉璃瓦,楼前就是砂石路,和砂石路平行的是一条浅浅的水沟,小楼面对的是村子南头的庄稼地,一望无际,视野开阔。

    老刘家的宅基地紧邻着崔家,是一片残砖破瓦,四周已经起了墙头,看样子崔家是打算当成无主的地给占了。

    “按喇叭,告诉崔家,我刘金山又回来了。”父亲说,因为兴奋,他漆黑的面庞有些红晕。

    刘昆仑按了几下喇叭,崔家没有动静,捷达车从崔家小楼前开过,刘昆仑问:“要不要倒回去再开一趟?”

    “不了,先去你姑家,车里有烟酒么?”刘金山不说,刘昆仑还不知道自己有个姑姑,他随着父亲的指引开到前面一户人家,把车停在门前,打开后备箱,准备抱成箱的酒,刘金山推开他,只拿了两瓶说这就够。

    林昆仑抱着两瓶纸盒子包装的白酒跟着父母进了院子,一对面目朴实的农村夫妇从屋里出来迎接,刘金山刚才已经走过亲戚了,他说正好小五开车过来接我,就带他认个门,来,喊姑父。

    母亲却说:“该喊舅舅。”

    刘昆仑秒懂,这是两家换亲的结果,所以姑父也是舅舅,同理,对于舅舅家的小孩而言,刘金山也是姑父兼舅舅的双重身份。

    刚才已经来过一趟,该说的话也说过了,但一支烟的时间总是要坐坐的,刘昆仑给舅舅上了一支烟,听大人们说话,刘金山问他:“小五你在哪儿上班来着?”

    “金桥大市场。”刘昆仑答道。

    “小五是总经理高级助理,车停门口了,就是公司给配的,你家小子不是在城里打工么,留个电话号码,让两个小的也见见面,毕竟是表兄弟。”刘金山气派十足,指手画脚,老实巴交的妹夫拿出一张纸来,说这个号码是秦雄队长的,打这个电话能找到他。”

    北河县是建筑业大本营,崔寨村里基本见不到年轻劳动力,年轻人都进城盖楼去了,舅舅家的孩子叫秦雄,和刘昆仑差不多岁数,就在近江打工。

    刘昆仑记下了这个号码,刘金山又说了几句清明节回来上坟烧纸的事儿,辞别妹妹妹夫,出门上车,原路返回,却发现崔家门前横着一辆农用车,把路堵的死死的,过不去了。

    “狗日的!”刘金山要下车,刘昆仑制止了他,开始鸣笛,按了足足三分钟喇叭,崔家楼上才露出一张脸,骂道:“按什么按,嚎丧呢!”

    刘昆仑喊道:“好狗不拦路,把你的破车给我挪开!”

    楼上喊道:“有种你动我的车试试!”

    刘昆仑开始倒车,楼上以为他怂了,却没想到他只是调整角度,捷达车再度向前,慢慢的将农用三轮硬生生推到沟里去了。

    一阵急促下楼的脚步声传来,母亲吓得脸都白了,催促道:“快走。”

    刘昆仑没熄火,拉起手刹下车,从崔家大铁门里出来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家伙,红脸膛,黑胡子,手里提着铁锨,二话不说抡起铁锨砸向捷达车。

    一只手握住了铁锨把,刘昆仑质问道:“凭什么挡我的路!”

    “路过我门口按喇叭,你吓唬谁呢!”老头须发皆张,怒容满面,他的理由更是嚣张无耻,刘昆仑懒得和这种人计较,一巴掌抽过去,紧跟着又是一脚,将老东西放倒在地,铁锨扔到沟里,指着他喝道:“记清楚,我叫刘昆仑,我是刘金山的儿子!”

    说完,刘昆仑上车,扬长而去,奇怪的是刘金山竟然没说什么,只是背着儿子拿袖子擦了几回眼睛。

    回到大垃圾场,刘金山又恢复了精神,让母亲去切一斤猪头肉,炒个花生米,他要和儿子喝两杯。

    刘金山说:“小五,你是大人了,咱家的事儿你也该知道一点了,其实你爹我不姓刘,生你之前,人家都喊我崔金山,我户口本上的名字,也是崔金山。”

    刘昆仑愕然,难不成自家和姓崔的还是亲戚。

    他猜得没错,崔寨村起源于明末清初,起初是一群姓崔的人在这里建立城寨抵御盗匪,后来渐渐形成村落,以崔姓人居多,也有一些外姓,比如母亲所属的秦家,刘昆仑的祖父在一九六零年从河南逃到崔寨投奔亲戚,入赘了崔老二家做上门女婿,生的第一个儿子就是刘金山,当时随母姓叫崔金山,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二儿子叫崔金岭,女儿叫崔金彩。

    崔家人丁兴旺,旁支众多,崔老二和自家叔伯兄弟崔海龙有宅基地纠纷,他们家男丁少,就只能靠女婿上阵,而崔海龙家有四个儿子,两家龃龉持续了多年,终于在1976年初,崔家靠举报将刘金山的父亲送进了公安局,抬出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在家躺了三天,气绝身亡。

    血仇结下之后,老刘家又接连遭逢大难,二弟金岭1979牺牲在了越南,刘金山因超生被乡计生办追捕,被迫拖家带口流落四方,他憋着一股劲要生儿子,一口气生了四个闺女,直到第五个才是男娃。

    听到这里,刘昆仑很想问问自己到底是怎么来的,但是张张嘴却说不出口。

    “自打我从崔寨出来,我就改回姓刘了,你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堂堂正正的回去,起一座楼,咱也风光体面一把,和崔家的仇不慌,慢慢算,几十年早着呢,你爹这条腿,也是他们打断的,阴天下雨就疼,唉。”刘金山拍打着自己的残腿,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他今天高兴,因为儿子揍了崔家老大,帮自己出了郁结在心里多年的恶气。

    刘金山喝了一斤白酒,沉沉睡去,刘昆仑来到正在洗碗的母亲身边,低声问道:“妈,我……我是不是我爸的种?”

    母亲的动作僵了一下,随即责怪道:“瞎说什么,你不是你爹的种还能是谁的?”

    刘昆仑说:“有一次我听爹喝多了说的。”

    母亲道:“你也知道他喝多了说的不作数的,你娘我可没做过不守妇道的事儿。”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可能再继续深究,刘昆仑只得作罢。

    ……

    刘昆仑回到近江,尝试着联系了表弟秦雄,电话是打通了,但是队长告诉他,秦雄被派出所抓了,问罪名是什么,居然是令人啼笑皆非的看黄色录像。

    如同自己刚进城被康哥搭救一般,刘昆仑只用了一条烟就把秦雄捞了出来,这个表弟和他同年略小几天,二十岁的农村小伙懵懂无知,跟着老乡干小工,前几天晚上和工友一起在工地旁的录像棚里看带色的片子,被联防队一锅端了,连拘留手续都没有,只说让交罚款赎人,刘昆仑找了朋友,不但把秦雄捞出来了,一起被抓的四个工人也同时被释放。

    这群身强力壮的小伙子都是北河县人,他们挤在刘昆仑的捷达车里嬉笑打闹,若无其事,看来被联防队非法拘押并没有带来任何身心伤害。

    “哥,你真厉害。”秦雄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哥佩服的五体投地,表哥和自己差不多大,已经有车了,连他们包工头也刚买车而已啊。

    “下回再有这事儿,直接找督察,让这帮瘪犊子吃不了兜着走。”刘昆仑单手握着方向盘,摸出烟盒来,发给小兄弟们一人一支,自己嘴上也叼了一支,顿时四个打火机凑过来,他随便选一个点了,抽一口烟道:“都是老乡,你们以后跟我混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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