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大约中午到达目的地。将车停在山脚,我们全副武装地攀登起来。

    虽然没有找到同画里一模一样的山涧,但也发现了一条类似的。

    我忽然觉得,大自然其实也很美。

    虫鸣鸟啼,夹杂着风吹树叶的刷刷声。

    水很清,像语文课本中所说,皆若空游无所依。

    温柔的风里,妈妈做的便当也变得好吃。

    我看到许多我只在书里看到的动物和植物。比起郊区的荒野,山的魅力更加动人。

    我们玩到很晚,才准备回去。

    车行驶在高速路上。隔着窗户,我凝视着璀璨的星空。

    车轻轻颠簸着,我变得很困。姐姐已经睡着了,妈妈也在副驾驶上打着瞌睡。

    我看着那些星星在天上跳舞,变得模糊,光芒一点点扩散,连成一片。

    我就这样睡着了,脑袋靠在安全带上。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我被刺耳的喇叭声惊醒,接着又听到了尖利的刹车声。

    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到天旋地转,身体被安全带固定着,毫无规律地摇晃。

    我的头磕到很多地方。

    耳边一阵杂音,金属碰撞,树枝摩擦,还有玻璃破碎的声音。

    车正在顺着斜坡翻滚——我得出这个结论。

    当下坠停止时,全身的疼痛终于浮现出来。

    我艰难地在变形的车里拧过脖子。

    如照镜子般,看到自己血肉模糊的脸。

    一根钢柱穿透了半个脑袋。

    ……

    …………

    我连尖叫也做不到,我好痛。

    那不是我自己的脸。

    是姐姐。

    我想哭,也哭不出声。

    将头转回去,我用力去碰爸爸妈妈,但他们并不回应。

    通过破碎的后视镜,就着星光,我只看到一片鲜红。

    他们的手机离我很近,我摸到它,按亮破碎的屏幕,艰难地按下三个数字。

    信号很不稳定,我打了很多次,打了很久。

    漆黑的画面之后,是雪白的医院。

    床单,墙壁,天花板,灯光,一切都是白色的。

    我的脑袋空空的。

    如果你问我任何一条公式,哪怕是勾股定理,我也回答不出来。

    这时候,身体已经痛的没有知觉了。

    他们在我身上缠着纱布和绷带,一圈又一圈。

    “小朋友,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他们的联系方式是什么?”

    “他们怎么样了?”

    “我们需要你其他家人的联系方式,小朋友。”

    “他们怎么样了?”

    “……”

    我知道,我成了孤儿。

    这就是我十四岁的生日礼物了。

    至于我的姐姐,没有死去。

    可以说是奇迹。切除了半个大脑,她还活着。

    并非个案,世界各地有不少靠一部分大脑生存的人。但这也是一种极低的概率。

    只是她再也不能说话,不能跑,不能跳。

    她成了植物人。

    警察找到我,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告诉我。

    爸爸疲劳驾驶,这场事故我们全责。

    该说不幸中的万幸是,除了我们一家,没有更多的人员伤亡。在拐角设置的监控中可以看到,有一辆大型的货运车与我们相擦而过。

    但对方司机的反应很快,没有与我们发生碰撞。对他而言,只是有惊无险而已。

    这还重要吗?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的亲戚们来了一批又一批,他们各自付了一些费用。

    他们无一不摸摸我的头,叹一口气。

    父母的丧葬费总会解决的,可萼菀怎么办?医院的后续治疗不是慈善,光是每天挂的营养液都是不小的开支,更别提其他项目。

    比起我少得可怜的奖金,那是一笔天文数字。

    勉强维系着日子,我的头发日复一日的褪色。

    我只是十四岁而已,却像七十岁的老人一样。

    苍白的头发,深深的眼袋,和忧愁的面容。

    我不认识镜子里的自己了,那个人的眼神是如此的空洞,没有光泽。

    我看不到希望。

    “我会好好听爸妈的话,我也不会再欺负姐姐了。”

    “其实我一点也不讨厌姐姐,我很喜欢姐姐的。”

    “我不会再任性了,你什么时候起床啊。”

    如今这些话我在说给谁听呢?

    沉睡中的她,真的听得到吗。

    我不知道。

    天才总是孤独的。

    孤独是一种惩罚。

    时间过了多久?几小时,几天,还是几周?

    我已经没有这个概念了。

    我想,这就是我的天命吧。

    所谓天妒英才。若要折磨你,并不需要杀死你本身。

    杀人诛心。

    你的心死了,你就活的生不如死了。

    我从家里带来许多照片,可是她看不见。

    我又开始羡慕起姐姐来。

    只要躺着,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不用想就好了。

    即使我觉得她非常可怜,或许她自己并不觉得呢。

    我为这样的想法感到罪恶。

    为什么只有我从灾难中幸存?

    这究竟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

    我果然还是不幸的。

    打开姐姐病房的窗户,冷夜的风无止息地穿过我的身体。

    这家医院距离海边不远,我能看到几条街外的海岸线。潮起潮落,它有序地回荡着,平静又安详。

    夜晚,我看着冷清的海,与繁华的街道。

    不论这份宁静也好,喧闹也好,它们都是与我无关的东西。

    死吧。

    没有任何一道题是逃避可以解决的,生活可以。

    因为生活不是问题。

    生活是一种折磨。

    “真的?”

    不是姐姐的声音。

    我回过头,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男孩站在病房里。

    他站在窗户投进月光的一角,上半身淹没在黑暗中。

    我不清楚他是如何进来,又是何时进来的。

    我已经很累了,除了“永远解决”所有问题的方法外,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了。

    但我还是回答了他。或许是因为我太久都没有人能说说话了。

    “没有办法。”

    那是一种集沉重、艰难、困惑、悲哀于一体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勇气,似乎燃尽了我所剩无几的力量。

    好痛苦。

    我想,逆着光的我的面色,一定是无比难堪又绝望的。

    “如果有呢。”

    “不可能的。”

    除非把她剩下的大脑,与我的另一半换掉。

    只剩半个脑子的人可以活下去,我想,我也可以。

    我甚至可以把今后的人生让给她。

    但不可能。

    换脑实验,以目前的科学水平,在任何国家都没有成功的案例。至少公开的实验中没有,所以,以这家医院的能力,想都不要想。

    “就算是不可能的愿望,只要你想实现,就可以的。”

    他好像知道我在思考什么似的——不过也不好说,或许都写在我的脸上了呢。

    但……可以吗?

    作为奢侈品所存在的奇迹,真的会降临在我的身上吗?

    真不敢相信,我别是已经疯了吧?而且啊,眼前的这个小弟弟,是真实存在的吗?

    骗人的吧。

    “我很难相信你,怎么办?”我笑着说。

    “你已经相信了。”他说。

    “你说什么呐?”

    “很难相信,即存在着相信的可能性。这与奇迹是等价的东西。即使以非常低的概率存在着,却还是客观并真正存在的事。”

    奇迹,真的发生了。

    这是也是天命吗?

    我本是个无神论者的。但,这的确不是神。

    是我的绝望,净化成了希望。尽管这是有代价的。

    但我支付得起,这比起永远生活在悲剧的阴霾下,实在是轻的太多。

    终于,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的手是自由的。

    她是双腿是自由的。

    她的大脑,也是自由的。

    我们可以永远地离开医院,那个苍白冷漠的、死神垂怜的地方。

    我们去学校报到。虽然迟了两个月,不过他们特意做了调整,甚至全校师生都为我们捐了钱。

    大家真是好人呢。

    这大千世界仍有许多有趣的事,我果然还是不想死。

    能和姐姐一起生活在这样美丽的世界上,实在是太好了。

    我带着她到码头,看日出日落,看斗转星移。

    偶尔,我们会纵身而下,在冰凉的海水里畅游,感受水流掠过皮肤的每一寸地方。

    我们的鳍是自由的。

    我们的尾巴是自由的。

    我们的一切都是自由的。

    即使不开口,我们也知道对方要说什么;即使什么都不做,我们也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我们的心是一体的。

    至于大学,那真是个有趣的地方。没有固定的教室,也没有让人烦恼的班主任,更没有堆积如山的无聊简单的作业。

    虽然,那个姓解的导师的确很无聊啦,但他偶尔会带着几个研究生和我做一些有趣的课题。我这才明白,并不是知识很枯燥,只是长久以来我没有接触到真正的、学习知识的办法。

    可以活着真是太好了。

    我又变成以前的样子,和姐姐一起,扮演着让全校师生都头痛的角色。我时常在茶余饭后听到大家在议论我们,这让我感到很开心。

    我是活生生的,姐姐也是。

    直到现在我也在庆幸着,那天我所厌恶的,并非是无助的我自身,而是导致我产生无助于绝望的外物。

    因为连自己也厌恶的人,自然丧失了活下去的理由。

    当一个人连自我本身存在的意义和价值都失去了的时候,他就失去了做人的资格。

    但我不是,幸亏我真是个天才。

    所以,我仍然活着。

    我们,仍然活着。

    - Kismet 「天命」·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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