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毫无感情地陈述着,深邃的紫色瞳孔中没有任何波澜,就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你们到底把人命当什么东西啊!”

    失控的群青骤然冲上前,恶狠狠地揪住女人的领子。她一向平和的脸上,被悲愤的阴影所笼罩,黑色的瞳孔边缘蔓延着细密的血丝。

    自然地,她被一把推回地上。这很容易,她本身就没什么力气了。

    星云的表情仍然是那样难以捉摸的冷漠,但很显然,她的语气中多了一种理所当然。

    “这种时候,你还在在乎一个人命吗?”

    是这样的。

    群青从没有温度的地面上撑起身,阴霾的目光扫过同伴们的脸。

    只剩九个人……不,八个人。

    九个人活着到这里,八个活着到现在。

    这里是世界塔,是精神守护者的第六结界。

    也就是梦境世界的始作俑者。

    “又来了。就是你这种笃定又像掌控一切的态度才令人讨厌。”

    又是一枚子弹,伴随着陶佐词充满厌恶的腔调,这处虚假的守护者也被打碎了。

    零落的碎片中,倒映着一张张绝望的脸。

    “难以理解。对你们而言那样的生活才是想要的吧,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

    “问出这种问题的你才是最奇怪的。”時雪这样顶撞回去。

    再度出现的星云看了看顾迁承,又看向群青。

    “如果你们说的是那个时间能力者……嗯,这才是最匪夷所思的。那孩子的力量是时溯,你们知道的。”

    霜阙轻轻地落到地上,一袭黑衣,像是死神。她的声音也很冷,很空洞,但比起星云,有一个确切的声源。

    星云的声音就像是直接投射到人的脑中,无法判断她的位置。

    “一路上,你们很多人都受益于这项能力。当她决定回溯到过去的某个时间点,都是先前她有意识地保存过的。但这次,如你们所说的……梦茧,它的特性使她失去了这个能力。”

    “说到底,记忆的世界总是有着微妙的偏差……”

    再次出现的女人坐在中央螺旋梯的台阶上,百无聊赖地托着脸。

    “漏洞,太多了。每个人对死者生前的印象是不同的,在不同的时间,死者同时出现在两个人的面前也是有可能的。可喜的是,你们的朋友拥有的这种能力,可以完美地弥补任何疏忽和差错。”

    他们听不太明白。霜阙接过了话:

    “洗牌。”

    星云翻开一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漠然地继续着。

    “不断地重新开始……霜阙作为指引者,虽然并未真正地被规划到梦茧中去,但她作为你们记忆的残片,仍然会在有人察觉到异常时出现。

    这是一种警示,我无法把她这部分抹去。而在我创造的记忆殿堂里,禁止厌世者的出现。

    不过,他杀也好,意外死亡也好,只要没有人自杀,就不会破坏这个世界的规则。

    你们都是厌世者吧,反正都是想过死的人,真正的死亡也无所谓吧?

    没有厌世者,也不会出现献祭者。你们会一直一直幸福地活下去。原本我是这样想的。

    但能来到这里的人,实在不多。即使到达第六层,通常也只是寥寥数几。我的理论设计没有办法通过实践改进。

    所以一旦有人被杀死,就是死了。脑死亡的人,与尸体无异。唯一的区别便是,尸体会留在梦的虚空里,再也无法回来。”

    说到这儿,她仰望起穹顶上破碎的洞。

    齿轮偶尔掠过。

    “你们的朋友……不想你们死。而一旦出现死者,就证明出现了记忆错乱,更多想起事实的人与死者会接二连三的出现。

    最终都会牵连到她重要的人。

    每到了这个时候,她都会把时间回溯到她所存档的某个平和的日常,然后带着那些记忆继续陪你们演下去。

    一次,又一次友人的死亡过后,她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只要她还保留着那些回溯的记忆,悲剧就一定会发生。

    所以,她决定了,要让自己忘掉这一切。

    于是她让时间倒退至与现实同步的、梦茧中还不曾拥有能力的时间点。那时的她只有对未来微弱的印象。

    可她太聪明,她的朋友们,也很聪明。你们再一次绕回原点,再一次触碰到死亡。

    但却是一次碰触到真相。

    于是这次的世界,只有一个死者,同时是第一位厌世者。

    也是最后一个。

    没有价值的自我牺牲,真是莫名其妙。”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那本陈旧的笔记本飞出一张张干枯的纸,有序地排列在星云面前,仿佛是在阅读一个冗长而无趣的剧本。

    “我从未来而来。”

    群青的心中,一个熟悉的声音不断地回响。

    但是我的未来再也没有你了。

    内心不知名为何物的感情,促使眼眶涌出泪水,模糊了视线。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忘记了。

    那便是,会让自己如此痛苦的理由。

    群青隐约感到,自己的记忆,不应当仅仅只有梦里那样短暂的片段。即使如星云所言,历经了数十次数百次的轮回,也不足以让她感到这种程度的悲伤。

    或许是在来到世界塔之前的事。

    ……应该怎么办?怎么样才能想起来?这是不论如何也不能忘记的回忆啊。

    她只记得,这段回忆很重要。

    月婉戈,很重要。

    重要到即使为她去死也不会犹豫的程度。

    死。

    对……死亡,是死亡的原因,被忘记了。

    群青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数次因双腿的无力而重新跌在地上。没有办法,身体似乎已经沉睡了很久,醒过来时,大脑还难以判断自己是否拥有对它的控制权。

    我是……怎么死的来着?

    第一次也好,第二次也好,与死亡有关的记忆,都被引导者封存起来了。

    她与其余的献祭者,是不同的。

    一个人能够到达寻死的程度,其内心必然经历了长期负面情绪的煎熬。那些人,即使不记得自己在成为厌世者后又为何而亡,也应当对自己长久的消极留有印象。

    这样,死亡才不是突兀的选择。

    可是她没有。

    一帆风顺的人生,找不出任何值得厌弃的破绽。

    依稀想起,唯一让自己有些遗憾的,便是父母长期在海外工作,对自己的事不大过问。他们只是不断地给她转账,用金钱去弥补所有缺失的感情。

    所幸,在三观正直的奶奶的教育下,她依然过得很好。

    她学会了规划学习,学会了规划金钱,也学会了规划自己的人生。

    在她的人生计划中,并不包括自杀这个选项。

    群青知道,自己对外界展露的永远是那份自信的笑容。这笑容不是假的,却也不够真诚。这只是维持社交、维护人际、维修感情的一种手段。

    她总是在试图认识更多的人,让那些欢声笑语填满自己孤独的心。

    即便如此,她仍然是如此寂寞的一个人。

    金钱买不到很多东西。

    例如,感情。

    但那个女生给了她这样的东西。那颗温暖的心,让金色的光充盈了自己空荡荡的世界。

    虽然,她明明是将自己主动封闭起来的那一个。

    群青幸运地得到了打开封印的钥匙。

    一个不断地敞开内心,即使偶尔被伤的千疮百孔,即使时常得到或廉价或虚假的回应,却也从未将自己封闭起来的少女。

    一个似乎因为某些事,即使是并无恶意的人靠近,即使也曾有谁去触动去感化去温暖,却也从未让自己敞开心扉的少女。

    如异极的磁石,两个人意外地合拍。

    她们这样的人,从来不需要相互理解,只要能够相互扶持,就足够了。

    必须要找到那些记忆,必须要找到死因,必须要活下去。

    不是自杀,绝对不是,是伪装成自杀的他杀。

    一定是这样的。

    可是,究竟是何种形式的他杀,才会让堪称完美逻辑的世界塔认同。

    群青终于站直了身子。她像以前一样,昂首挺胸,将自己的脊梁纠正到最挺直的程度。

    然后,她的视线缓缓地扫过面前的人们。

    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

    严格地讲,这群人已经死了。所谓死者为大,给予他们最起码的尊重,是应该的。她也本不会因为这样的原因,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会拘泥于过去的不幸,与眼前的不公。

    却从未放眼过未来的不同。

    不能继续沉溺在无法回忆的痛苦中了,那只会徒增伤痕。

    记忆是如此脆弱,又如此软弱的东西。

    我记得我爱过,我恨过,这就足够了。

    所谓的铭记历史而非铭记仇恨,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说辞而已。

    向前走,必须不断地向前。

    至少,伤痕会让你学会铭记,这是真实的。前方一定还有着更多的考验与伤痕。

    这便是学费,是成本,也是代价。

    那个名为星云的守护者,一定也深谙这样的道理,才能将他人的记忆紧攥于鼓掌。

    杀掉她,是最简单的复仇方式。但仅仅是复仇这样的事,是远远不够的。

    她失去的并不只有被称作月婉戈的朋友,还有更多难以名状的东西。

    “到这里来。”她似乎听见有人说。

    到那里,到更接近答案的地方。

    - Eden 「伊甸」·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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