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来一世时光!太匆匆…

    “我知道,我都知道。”遨荒在月光下背着手缓缓地踱着步子,那模样就像一个沧桑的老者,她絮絮叨叨得像是在自言自语而并非在对三人说话。而三人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知道你们一定觉得我疯了。不,我没疯,虽然这几千年里曾经无数次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但我真的没疯。你们相信我说的吗?我只是太久没有与人说话了,太久了。久到我自己都快要忘了有多久。”

    三人点头,眼神诚挚望向她。

    “别急,年轻人。别急!事情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没那么简单!她早就醒了,只是那时的我还没想到。后来,我想明白了。”遨荒没再去看三人了,低着头缓缓地踱着。

    “应该从哪里说起呢?让我想一想。你们知道,我年纪大了,有些事情记不住了。有些事就算记得也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们的语言很复杂。别急,让我想一想…刚才说到哪了?哦,对了对了,荒灯…”遨荒顿住步子微微抬起头歪着脑袋沉思的模样,有那么一刻令扶苏感到有些恍惚。这个神情,他太熟悉了。

    不过,也仅是一瞬间而已。他很清楚眼前的人是谁。只是,遨荒的说话不禁令扶苏心生唏嘘之感。而这些,弥生和戎渊是感受不到的。那是一种独自前行穿过茫茫岁月,回头身后空空荡荡的寂廖;是放眼望去前路渺渺,心头寒凉无处说的孤绝。他懂,而遨荒也在看向他的眼神中明白了,他懂。

    她点了点头,突然间觉得心头一暖。这种被懂得的同知之感令她孤寂了近万年的魂灵得到了片刻的安慰。她平静下来,整理好思绪,继续诉说着“荒灯中一直都存有玄苍的冥法之力。我带着荒灯在世间走了几千年,看着人类城池一点一点建立,看着他们慢慢地变成衣冠楚楚的尊贵的人。可我的心却一点一点地冷着。他们没有任何人知道过玄苍和冥碑众们的存在,他们的数量越来越多,他们有了更多工具与武器,他们建立了国度。可他们的互相掠夺与战争却从未停止过。该被他们感恩的神明他们没有铭记,反倒自己捏造了无数根本不存在的所谓神明。真是可笑啊,哈哈…”

    她在笑,可在三人听来,她却是在哭,在哀悼。

    黑龙遨荒,经历了最光辉的岁月、建立过耀世的伟业,又淌过了最漫长的时光之河,河水有多凉呢?凉得她像个神经质的、脆弱不堪的人。她时而笑得时而落泪、时而怀思、时而决绝。而这一切都是有因由的。

    她在为死去之人感到不公,为那光辉的岁月就此抹去不平!然而,这就是现实的世界啊!有利于人们的才是‘神明’,而身处黑暗中真正默默守护的一概不知。

    不知。便就抹去吧!反正世间再无需神明庇护了。人类有了更为强大的武器,足以毁天灭地。浩劫或许也被他们认为仅是耸人听闻的笑话吧!

    “我累了!你们知道我有多么疲惫吗?我看够了,再也不想看了。所以,我选择了沉睡。与荒灯中的玄苍一起沉睡。”

    “但愿长睡不愿醒!这句话说的真好啊。但愿长睡不愿醒,若再也不醒来该有多好。这世间就算要化为飞灰又与我何干呢。我只想守着她,守着她沉睡千年、万年、亿年,永永远远的沉睡下去?但是啊,她却不甘心。也许,她还想再看看世间吧。这个她最深爱的世间!我不明白她为何会选择那抹碎魂,许是那姑娘有着与她相似的意志吧!是这样吧!”遨荒木然的双眼空洞地看向弥生和戎渊。

    那个亘古前堪可称之为神的玄苍,百转千折之后竟然落到了与凡人碎魂相融的境地。

    多么可悲啊!但这一切便也因此完整地串联了起来。弥生、戎渊缓缓点头,双双浅笑对遨荒说道“她们,真的很像!”

    一个孤绝的身影走在苍茫天地间,峦山半掩、落日余晖之下飞霞光彩潋滟绝美非常。然而,她并非孤独的,在她身后有点点人影浮现,一个、两个、三四个,无数个人影缀着那个身影渐渐从暮光中走来。她笑着,身后跟随着生死不离的冥碑众。她的目光穿过万年时光,望向‘看着’她的人,她似乎发现了他们,远隔千里云、万重山、远隔着厚重时光的他们。

    玄苍!你的目光便是那双于冥冥中注视着众生的眼吗?即使身死意志却从未曾消散。没有生生世世的回首凝望。你的笑容里含着多么深沉的依恋啊!

    另一个决绝的身影!那是一个凝重的、黑压压的深夜。没有光、没有那般从容笃定。有的只是无尽的屠戮与挥不散的浓重的血腥味。夜幕之下,一场刺杀。埋葬了敌人也埋葬了自己。杀,是为了守护。杀,是为了活着。杀,或许不能止杀,但却是一种解脱一场救赎。而被救的到了也没能逃出生天。如今的她已经想起了当年的那个离别之夜,她后悔吗?不,她不悔。她从未、亦不会有悔意。前世也好今生也罢,那一念始终存于神魂意识之中。哪怕,只是一缕碎魂,她也未曾动摇过。

    神蓢。别后重逢,那一夜,她只来得及看着守护了一世的亲人一眼,目光中一丝若有似无的惋惜。也许她早就知道自己终将去赴那场万年的约。不属于她,但却必须赶赴的约定。

    当两个身影交叠的瞬间,弥生与戎渊仿似明悟了。若玄苍的冥法之力必须寄托一人的话,那么阿蓢便是唯一一个能与之相融的不二之选。玄苍的意志,神蓢的意志,一为天下苍生的大仁、一为族人存亡的大义,无从比较又何其相似!

    两个身影交叠相融,现出一个灿烂明朗、和熙若阳的明媚女子。

    一个本不该出生的生命来到了世间,一个不存在的人存在了!一个温柔坚韧、无论吃了多少苦都明朗得好似纤尘不染的纯净女孩。多么独特的灵魂啊!是什么令扶苏倾尽所有情感托付于她?不就是那独一无二的灵魂么!不就是她身上那难以描述的、可涤神魂的气息么!行走世间两千余年,带着前世的怨与恨、愤与念,挟着累月积淀的尘埃,在她一个笑容下便轻轻化去了。

    她总是笑着,无论遇到多么难过的事情,总是笑着。她努力地活着,哪怕度日再艰辛仍满怀感恩地活着。

    她的二十年人生,那样短暂的时光,却是玄苍与神蓢都不曾拥有过、内心深深渴望着的啊!

    在那二十年的时光里,无数个漫看日升月落的岁月,静等一朵花开、观察一片云朵的变化,闻着茶香、描绘眼底心中的美景。勤肯毫无抱怨,一日三餐饱腹便可。就好像这个世界给予了她最美好的东西,而那些孤独、苦难在这样的美好之下都是不值一提的过眼云烟。

    也许,这便是她之所以钟爱作画的原因吧。将眼中看到的、心底想象的所有美好一一现于纸上。她用自己的方式记录着自然之美、人世之美。

    每当有危险出现时,神魂中那不可磨灭的意志令她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保护他人。

    桑夏啊!这个奇迹般来到世间的女孩,是玄苍对世间的深爱、是神蓢对生命的依恋,是机缘巧合的偶然亦是冥冥中的必然!是代玄苍再看世间的双眼,是替神蓢再活一次的明朗。二十年时光,成全了她们触而不及的一世好梦!

    借她双手描绘世间美色、借她慧耳聆听万物生长、借她小小身躯感受冬日暖阳、借她脚步踏过夏夜微风,借她平凡一生感受一方乐土安然!

    这借来的一世时光啊,太过短暂,终究也没能看尽繁华、无法拥抱埋于深心的至亲之人。二十年时光,匆匆来到世间却又遗憾告别。终是,得不到圆满!

    一世好梦,如今醒来,世间已变了模样!天大地大,却无一处承担得起她那沉重的生命!

    月儿东移,隐约有晦暗之光渐渐苏醒。北暝雪国、阿然宫偏殿某处院落里,四个人站在溪涧旁的石径小路上,仰头望向远空。朝云叆叇、行露未晞,已近晨起时分。一夜时光、一个故事、一场大梦,浅浅散开落在扶苏三人心间,涤荡着神魂萦绕不去。

    遨荒心中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感油然而生。

    一万年,人类总说爱你一万年如何不厌倦。呵…若真活万年世人便知那是件多么无趣的事情。莫说万年,便只千年若不是沉睡遨荒觉得自己定然熬不过那漫长岁月。孤寂无处诉说的时光里,恨不得将自己的龙鳞一片一片拔去,彻底死了也好。而今夜是她这近万年余生中最痛快也最放肆的一夜。这世间若有人能懂得她心中的隐痛,那就只可能是眼前三人。

    这三个原本是与她毫不相干的男人,却因为交织于其中不可分割的关联而变成了最能理解她的人类。

    一夜叙话,多数时间都是她在诉说,而三人少有提问。但他们的神情与眼神告诉她,她说的他们能懂得。或许无法感同身受,但他们与她一样对心中思念执著不放的人有着同样的不可割舍。

    这世间除了深情不可割舍,魂灵亦同样是无法分割的。但是,黑龙遨荒却为了守着玄苍破碎的神魂忍受着无法承担的巨痛生生将自己的神魂也分割成了三份。

    三人看向遨荒,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情愫。

    他们没有能力也从未试过将自己的神魂分割,无法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煎熬。但仅凭想象他们也明白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她为自己没有陪着玄苍一同投入黑暗深渊而悔怨了近万年,但是,她有错吗?没有。光是这份相守万年的情义便就足够了啊!

    玄苍怎么会怪遨荒呢?也许,早在她第一次破碎神魂凝聚回归之后便猜到了自己终是逃不过填身入禁的结局。她不是让遨荒去自由遨游么,她赐予的名字是她对遨荒最深沉的爱,也是希望骄傲的黑龙能代自己过一世可望而不即的人生。她放遨荒自由,希望遨荒随风远游不要背负信念,不再有任何束缚。但最终,她却成了困缚住黑龙遨荒永生永世无解的桎梏。

    但是,遨荒心甘情愿。玄苍投身黑暗深渊,当遨荒离开冥国之后法则之魂彻底沉睡不再有任何感应。而遨荒也不愿、不敢轻易尝试再去探寻冥国中玄苍的气息。

    在之后近万年的时光里,她不知道冥国里发生了什么,亦不想知道。因为玄苍的法则、冥法两魂都自封沉睡了。这意味着黑暗深渊里,玄苍最后一魂的意识已经散尽了。也许是化为了能量与暗能制衡,也许…也许已经再无力回天彻底消失了!

    “其实”遨荒接着说道,瞬间将神思片刻的弥生、戎渊心绪拉了回来。她说道“我也不知道是玄苍冥法之魂苏醒洽好附着在了那碎魂上,还是碎魂中强大的意志唤醒了她。”

    一切看似错综复杂,实则再简单不过。

    那个桑夏两重身挣不脱的封禁就是遨荒啊!她是龙,没有人的魂灵,于是她也学着玄苍选择了一个纯净通透如水晶的人魂与之相融。之后,玄苍的冥法之魂随着碎魂被置于人魂中蕴养。遨荒便也跟了去。这期间并非无知无感,她将一切看在眼里只默默地以身为禁封住玄苍的气息以免夫幻寻来。

    一直以来,她只是固执地坚守着玄苍的神魂。她想要的无非就是陪着玄苍一起沉睡,无论时光过去多久,无论人世如何变迁,她再也、再也不想多看一眼了。其实,她一直都是自由的,她可以扔下一切做这天地间最最骄傲的生物。她是龙啊,却心甘心情地收拢起庞大的身躯化为人形、甚至割裂神魂,只为了一份信念与无尽的悔意…

    蛇只能蜿蜒于地,而龙终会腾飞于四海。时机到了,她再也无法遏制住玄苍将要彻底苏醒的能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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