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议看着面前因为承受不了接连的打击,心中的郁结难以消弭,已经颓然跪倒在地的顾玄,亦是暗自心疼,可作为在场唯一一个明白人,他知道,这话就算是再难听,可总是要有人站出来说给顾玄听的,这选择哪怕再是艰难,也一定是要做的。

    他悄悄地揉搓着刚才被顾玄狠狠地握了一下,此刻已经完全肿起来的左手,小心地按捏穴道,为其舒筋活血,同时朝着顾玄继续劝说着。

    “王爷,您想想,就算您救得了她一时,能救得了她一世么?难道您要抛弃一切,带她回京城?护她一辈子么?可王爷,只要今天过去了,之后他们全族迁徙来了这里,落到了王爷您的手上,那还不是任由咱们拿捏么?更何况她不是一般的奴隶,阿史钠是绝不会害死她的。”

    “现在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王爷您又何必要急于一时?过两天,只需要两天,臣愿意以性命保证,会让阿史钠乖乖地奉上那个女孩儿,王爷,请您听臣一句话吧,小不忍则乱大谋,成王败寇,全看这一次了呀!王爷!”

    顾玄把所有的话都听在耳中,可他仍旧呆呆地跪在地上,脑袋和手都无力地垂着,毫无生气,似乎下一刻就要整个倒下去了。

    他没有说话,或者说并没有如刚才一样激烈地反对。

    不管这是不是默认,陆议还是开口了:“臣理解王爷您的心情,臣更佩服王爷您知恩图报的原则,这没有错,不过这份恩情,也可以留到以后再找机会报答!不必急于一时啊,王爷!臣想,就算是她,也会理解王爷您的!届时您手握雄兵,得亲王之位,她以后所得又何止百倍?事情已然如此,便再忍忍吧,王爷!”

    言辞之恳切,可见陆议拳拳之心,可这些道理,在顾玄看来都是些狗屁,但就是这些让人厌恶的狗屁道理,自己却又不得不去遵守。

    陆议突然长叹一声,道:“此事既然君上为难,理当由臣子代劳,王爷,请您稍候片刻,由臣先去打发了他们罢!”

    这种事,由自己做了,不说顾玄会不会因此而生出疏离之心,就说以后他上位了,手握大权,会不会因为今天被自己如此威逼而怀恨在心,都是个问题,但事到临头,陆议已经管不了这些了。

    圣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历代成就大事者,必然饱受风吹雨打,如此,才能锤炼他们坚忍不拔的意志,不经受苦难,永远也不会成长,他只希望王爷能理解他的做法。

    要成英雄,必须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含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可在那之前,不管是谁,都需要一个漫长的成长过程,陆议也不想一次逼得他太紧,只要这一关过去了,他就可以得到真正的蜕变,不管他这次是想得通,还是想不通,以后也总归会想通的。

    等他来日登上帝位的那天,他会很感激自己今天的忍让,陆议相信这一点。

    不过在那之前,便由自己来代劳好了。

    陆议整了整衣衫,双手合拢,做虚抱之势,手掌交叠,大拇指向上,朝着顾玄长揖到底,做足了臣子礼节,正当他欲转身前去与罗刹族们进行交涉的瞬间,冷不丁有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上。

    陆议身子一抖,扭过头来,待得看清楚是谁之后,顿时惊讶道:“王爷?”

    只见顾玄已经不知不觉间从地上站起了身,不过却是闭着眼睛,一只手垂着,另外一只手搭着陆议的肩膀,不言不语,就好像是一个木头人。

    他面色惨白,毫无血色,脸上浮现着种种挣扎的样子,一会儿紧紧皱眉,一会儿死死咬牙,显然,他内心正在进行着无比激烈的斗争。

    是要去做那无情的王,还是做那有情的人?

    这是一个对他人生意义重大的抉择,更代表着一种责任和担当。

    是为了报恩,要把一人的性命生死给担在自己的肩上,还是把一国,整个天下的责任都担在自己肩上?

    是要成为二哥希望自己成为的那种人,还是要勇于做出自己的选择呢?

    他当然可以坚持原则,不管其他,不顾后果,前去救下韩如英,大不了黄沙县没了,他回去京城,蹉跎一生,可最起码他守住了自己心中的道,起码他此生问心无愧。

    可他愿意这样吗?

    是要对不起一个人,还是要对不起很多人,这个决定很艰难,可此刻的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其实这件事,谁也没有错,阿史钠本性如此,他没错,韩如英作为受害者,更加没错,二哥,先生,他们都对自己抱有很大的期望,他们当然也没错,我顾玄不管怎么选,不管是求一个问心无愧,还是求那王道之路,其实都没错,那错的是什么,错的这个世道!

    这世上,本就不该就这种惨事发生,这世上,本就不该把这种难题摆在他的面前。

    如果是世道错了,那便如二哥所言,以自己的力量,来换一个世道好了!

    如果在那之前,一定要有牺牲,那所有的后果,都由他顾玄一人担着吧!

    他猛地睁开了眼,脸上再无一丝挣扎和犹豫,心中唯有对前路坚定不移的信念!

    如英,是我顾玄此生对不起你,我愿穷尽生生世世来偿还!

    “二哥说过一句话,在我们都很小的时候,他曾经告诉我,想要得到毁灭黑暗的力量,必先拥抱黑暗,当时我不懂二哥是什么意思,可现在,我已经懂了。”

    “走吧,先生,我们还得好好地送‘客人’们一程!”

    陆议怔住了,他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想要劝说顾玄不要如此,毕竟想没想通这该死的道理另说,但做出了违心的选择,再来直面苦主,谁能受得了呢?尤其是自家这位重情重义的王爷,他很怕对方一见那女孩儿,整个人都崩溃了。

    可顾玄已经用行动告诉了他,如果此刻连面对对方都不敢,还谈得上什么想得通和想不通呢?

    人群如撞到了礁石的鱼群一般地向着两边分开,因为太过慌急,甚至显得有些杂乱,身穿天蓝色蟒袍的顾玄领头而出,龙骧虎步,气吞山河。

    他一步一步往前,步子踩得极稳,因为他已不再彷徨,他已经找到了自己脚下的路。

    六大部落的代表们,哪怕很多都是满手血腥的刽子手,可面对他,还是全部都被其气势所摄,只是怔怔地看着对方,却丝毫不敢言语,甚至连人都呆住了,仿佛是一具具雕塑,便是刚才走出来的靖龙这时候回过头看来,也惊住了。

    顾玄一手负后,盯着对面这数千罗刹族的兵马,朗声喝问道:“诸位为何还不回去准备迁徙之事?难道是要本王再送诸位三十里么?”

    四面无门,唯有中央有一处华盖的简陋马车上,阿史钠一手抱着已经饱受凌辱,早已心如死灰的韩如英,怀中的少女似乎是突然听出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正待挣扎一二,可被这大胖子给抱住,以她的力气,却是动弹不得,尤其此人心肠极狠,早先便在少女的胸口上穿上了几个圆环,此刻只是用手指轻轻一拉,皮肉扯动间,鲜血淋漓流下,少女只能痛苦地哀叫了一声,顿时就不敢再乱动了。

    阿史钠其实很想回击顾玄一句,刚才不是你叫住我的么?

    可此刻再看这位小王爷,他竟然感觉到了一种,面对自己父亲,部落酋长时的那种感觉,嘴巴嚅动了两下,终究是不敢再说什么有的没的,当即一挥手,朝着四周的手下们高喝道:“走!”

    他这一声高喝,顿时把其他人也惊醒了,阿达贡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边的顾玄,然后也猛地一挥手喊道:“走!”

    六大部落的人迅速地调转了马头,到底这些都是罗刹族的精锐骑士,这骑术真不是盖的,一行人来去如风,很快便走了个干干净净。

    城门口前,顿时显得宽敞了起来,因为今夜一直没有关上城门,为了防备有外敌来偷袭,所以今晚不管是在城头上,还是底下的城门口这一块,都点着许多的火把,甚至还有火炉,把这一片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眼看众人都走了,靖龙这才扶着剑走了过来,正待问候一声“王爷”,突然就见顾玄猛地一甩蟒袍的腰摆,不顾地上脏乱,双膝一软,直接重重地跪了下来。

    靖龙心中一惊,差点喊出声来,他犹自不解,正要来阻拦,却被旁边走过来的陆议给伸手拦住了,后者什么也没说,只是朝他微微地摇了摇头,示意不用管。

    只见顾玄面朝北方,六大部落撤离的方向跪下,神色虽然坚毅,可满脸的泪水,已经情难自己。

    他伸手扯下了绑在左眼上的眼罩,空洞洞的眼眶之中,泪水突然汹涌而出。

    当初他左眼中箭落下山谷,韩如英的爷爷韩玮为了救他一命,动手摘去了被箭矢穿透的眼球,可却未剥夺他流泪的权利。

    没有嚎嚎大哭,没有低声呜咽,他只是迎风流泪,然后朝着对方离去的方向,默默叩首。

    第一拜,是拜谢对方曾经仗义援手,救了自己一命!

    如果没有韩如英爷孙俩搭救,自己或许早就已经死在了燕南山。

    他腰部一用力,从地上站起身来,一息之后,再度朝着远方拜下。

    第二拜,是为此刻无法救下对方而道歉。

    救命恩人就在眼前受人凌虐,而他明明可以救对方,却没有做,这就是他顾玄的错,没有任何可以辩驳的道理。

    因为对方当初救你没想过那么多,你今天报恩为什么要犹豫呢?

    这份愧疚和痛苦,注定将伴随他一生,也无法解脱。

    他再度站起身,然后最后一次下拜。

    第三拜,是拜过去的自己。

    曾经那个一定要坚守道义的自己,已经彻底地死了,从现在开始,他要如所有人都希望的那样,走那条绝情的王道之路,未来,不管面对任何抉择,他都再不会有犹豫,更不会彷徨。

    三拜结束,他重新为自己戴好了眼罩,站起身,伸手拂去了粘到衣服上的泥土,然后转身朝着陆议高喝道:“先生,还请着手准备如实向朝廷汇报今日之事罢,另外还需要申请调派一批工匠和土木,新修城池!”

    陆议的眼中异彩涟涟,以前的王爷,让他找朝廷要点物资应急,都不知道要劝说其多久,可现在他既然肯主动这么说,就表明他的心态已经完全地转变了。

    “哎!好,臣马上去办!”

    顾玄再度看向他,眼中无数不同的情绪混杂,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朝着对方深深长揖下去。

    陆议顿时大惊失色,赶紧就要来扶:“王爷,不可啊!”

    顾玄却是不管不顾,一直长揖到底,然后才朝着对方笑道:“刚才玄心急之下,言语动作,都多有得罪,以此礼,特向先生赔罪,还希望先生莫要挂怀刚才之事,日后精诚合作,你我之间,永无隔阂!”

    陆议听闻,知道他的意思,当即神色一正,回以大礼,高声道:“臣一生,只侍一主!”

    转而,又马上苦笑道:“说到冒犯,刚才臣才是多有冒犯,如果王爷要治臣的罪,臣甘愿受罚!”

    顾玄伸出手,摸了摸刚才被陆议扇了一巴掌的左脸,嘴角轻轻一勾,摇了摇头,道:“以下犯上,确是死罪,不过念在你劳苦功高,便暂不追究罢,本王允你以戴罪之身,行那立功折罪之事!”

    “嗯,扇了本王一巴掌,这罪名确实不小,这将功补过的期限嘛,便算一百年吧!”

    顾玄说完,再不停留,只是大踏步地朝着县衙府的方向走去。

    身后,所有的将士全部低头行礼,无比恭敬。

    这一夜,顾玄一个人在院子的屋顶上坐了整晚,只是仰头望着头顶的星空,一如那远方的银河,静默无言。

    建武二十二年春,罗刹族六部突然宣布合并为汗国,号“伽罗汗国”,在景帝陛下顾懿的第五子,河东郡王顾玄的主持之下,伽罗汗国,也就是罗刹族六部,全部接受了大凉的招安,成为大凉名义上的藩国,为了躲避三大部落的追杀,六部全族都迁徙到了河东郡王的封地里暂住,而后为了帮助伽罗汗国修建城邦,朝廷甚至还抽掉了一批本来要调去江州修建运河的工匠与物资过来,此事当时在朝堂之上闹得极大,群臣都分成了两批,站队互骂,最后还是陛下与太子党人一起,以招安罗刹族乃势在必行之事,才终于压下了所有的反对声音。

    至此,河东郡王顾玄,在南地声名大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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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万字达成,而且恰好写完了顾玄的蜕变,很高兴。

    以前的他,肯定不被大多数人所喜欢,优柔寡断,婆婆妈妈,谁都比他更像个主角,可从今天开始,终于不是了,也算松了口气。

    嗯,今天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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