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五刚过,晋国京城便迎来了它今年的第一位客人。

    这次出使,由于不是国与国之间那么的正式,所以吴珩此行十分低调,并没有提前过多声张。

    此行他乃是带着卫国太子,祁连城主端木朔风的命令前来,并非是得到了卫国皇帝陛下的授意,如此行为,其实很有以下犯上之嫌,实在是过于逾越了,有心人要拿这个做文章,并不难,可事态紧急,端木朔风实在是等不及请示之后再等京城那边的旨意下达,况且京城那边的兄弟们知道了也不可能安分守己,视而不见,到时候让人随便找个理由给他拖延个几天,亦或是直接换掉出使的人员,不让吴珩加入使团,这都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所以几乎是除夕夜才刚过,便匆匆地让吴珩从祁连城出发了。

    虽然端木朔风狂傲无比,根本就不在乎京城那边,自己父亲对自己的看法,甚至也不在乎有多少人会因为这件事在背后风言风语嚼舌根,但吴珩却是非常主动地降低了出行的规格,不想给他招惹更多的麻烦,就只带了几个随行的侍从保证安全,然后便独身前往了晋国。

    卫晋二国,比邻而居,数百年前便已经是盟友了,两国挨着的这条边境,也几乎是一种互相都不设防的状态,边关将领甚至还会主动到彼此的营帐里把酒言欢,哪怕是当年那件“落井下石”的事情发生之后,其实也没太过影响两国的关系,从祁连城出发到晋国京城,一路快马加鞭,还真用不了几天。

    晋国京城的占地十分广阔,并不比现在的凉国京城差半分,毕竟当年的晋国,可是有着将近五州之地,风头一时无二,哪怕落魄到了现在这个样子,但当年的底蕴和积蓄还在,更何况晋国皇室,上官氏的子弟一向喜欢讲究排场,好面子,这作为一国脸面的京城,当年自然是建得极为堂皇大气,豪奢程度,堪称南地之最。

    京城门口,得到了消息前来迎接的晋国官员并不多,因为先行一步的拜帖和使团几乎就是前后脚到,所以晋国这边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准备什么欢迎仪式,再加上他们本就不是以卫国的名义出使,接待的规格自然就不会太高,对邻国太子的手下,也用大规格接待的话,落的也是他们自己的面子,所以今天来的,仅仅就只有数位鸿胪寺的官员罢了。

    吴珩恪守出使的规矩,眼看离京城还有三里远,就已经让侍从停马下车,然后沿着走马道缓步而来。

    太阳底下,城门口,一直到临近中午的时候,等的都有些不耐烦的晋国官员们,这才看见了远远而来的卫国使臣。

    吴珩与陆议同出一门,装扮也差别不大,都是一副文士打扮,大袖飘摇的潇洒样子,虽然彼此气质迥异,但腹有诗书气自华,单看外表,便都有一种名士风采,是让人见之倾心的感觉,这种人一出现,其他人自然就知道该是使臣到了。

    使臣出使他国,进行外交,那他在外的一切所作所为,乃至于相貌,代表的就是一个国家的颜面,从古至今的使臣,大多都是身材挺拔,样貌英俊,能言善辩之辈,便是不做使臣,也当是人中龙凤,就几乎从未有过身材矮小,面容丑陋的使臣出去,那丢的也是自己的脸子,至于说话都磕磕巴巴不利索的,更是连随行的资格都没有。

    几位晋国鸿胪寺的官员们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选择主动迎了上去。

    虽然不是正式的两国外交,但也是那位卫国太子手下的人,他们听过他的名头,再想起太宰临行前的嘱托,还是觉得不能怠慢了。

    双方终于碰面之后,吴珩主动上前见礼。

    左手在上,手心在下,双手前推,微微躬身,然后自然落下双手,再重新站立。

    一套儒家揖礼,完成的一丝不苟,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看得对面的三人也只能赶紧跟着还礼。

    吴珩面带微笑,神色淡然,穿着一套整洁素雅的文士服,身形端正,气质昂扬,可谓一代名士风采。

    “在下吴珩,奉我卫国太子之命,前来拜会。”

    晋国这边为首的官员也赶紧道:“在下郭方,奉太宰之命,特来迎接诸位,卫使,请随我等一起上马车吧,太宰已经在城内等候多时了。”

    吴珩闻言,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直接跟着对方上了马车,安稳地坐到了一边。

    随着车夫一扬缰绳,轻喝一声,马车车轮缓缓滚动,带着车内的众人徐徐地朝着城内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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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靖选择迎接来使的地点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处京城里,鸿胪寺供外使们居住的宅邸。

    整座宅邸除了干净淡雅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优点,唯一值得一说的是,晋国由于靠海,空气土壤都略微有些潮湿,故而城内的建筑都是离地而建,中间隔着大概三指的距离,而且底下的木头上,也都刷着一层防潮的漆,看起来颇有些意思。

    进门走不了太远,便是一处公开的大厅,主位被刻意给空置了出来,至于主位左下的第一个位置上,则是正在低着头独自饮酒的陈靖。

    由于除夕夜里,祝凤先的父亲,当朝太常卿自尽于祠堂之中,刚上任大司徒之职的祝凤先悲伤过度,牵动了身上的伤势,直接昏厥了过去,这两天才刚刚清醒,还在家里守孝,所以未有前来陪同。

    万家灯火,团圆之事,突然发生了这种惨事,任凭谁听了,也会唏嘘不已。

    陈靖的脸色十分平淡,握着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从他的脸上根本就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但是一面被千夫所指,自己唯一的朋友,他的父亲还是因为自己而亡,他内心里的愁苦,又有谁能懂呢?

    不过有些事情,你不去做,他不去做,那就永远也没人做,比起坐视晋国在这场南地的角力之中落败,等到家国破碎,山河飘零的时候再后悔,那就晚了,所以他才敢为天下先。

    可就算晋国最后侥幸苟延残喘了下来,没了他陈靖之后,又能再延续多少年呢?

    只要未从根源上改变,那有些已经逝去的东西,就注定会随着风死灰复燃,然后一步步地把晋国推入破灭的深渊,无可自拔,这是不可避免的历史结果,没人可以阻挡。

    纵观西大陆人族的历史,从古至今,就从来没有一个永恒不灭的帝国,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因为从本质上来说,每一代,每一个由人族组成的国家,都是一样的,只要新的制度没有建立,那就必然会进入下一个生死的循环之中。

    他可以为了救晋国而弑君夺权,独自背负骂名前进,可唯独这件事,就是他陈靖也无能为力,他没有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胆子去构想一个不朽的国家,去建立一个新的世界,因为等他真的走上这条路之后,那就不是现在这样,才这么一些人与他为敌了,到时候,他将是整个天下,所有士族的公敌,他是绝不可能成功的,所以哪怕他已经参透了人族轮回的本质,却还是不能去改变,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后人身上。

    可哪怕就是如此,他陈靖现在所付出的一切,也远远超过了大多数人的想象。

    他知道,为了防止再有下一个陈靖出现,他死后,注定不会有什么好名声,后世史书上的他,注定会是个篡权贼子,罔顾人伦,心狠手辣,弑君乱权,霍乱纲常的混账,他将为天下人所不齿,为后世人所唾弃,连带着他陈家数代忠良,声名和传承都会一朝散尽,成为后人们教育自己子女的一个反面教材。

    从此之后,再无陈靖,也再无陈家,甚至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最后都会化为虚无,成为无用功,其实这才是最让人绝望的。

    哪怕他再努力,也只能延缓这个过程,而不是阻止,但他付出的,却已经太多太多了。

    甚至他能不能有个好结果,这都说不清楚,如果能撑过南地各国角力的这一关,大概是会被新君联合诸位大臣们一起,将自己车裂而死吧。

    然后再将陈家抄家灭族。

    这就是独臣的下场。

    陈靖轻轻地放下了手里的酒杯,看着远处碧蓝澄澈的天空,在心里叹了一句。

    真可怜啊,何苦来哉?

    就在他想着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将他从思绪中给拉了回来。

    大袖飘摇的吴珩手持羽扇,风姿卓然,与旁边几位鸿胪寺的官员,一起并排着走了进来。

    陈靖看到了他,眼中出现了片刻的犹豫,最终还是选择站起身来,静静地在场中等待着来人,而不是无礼傲慢地坐在原本的位置上。

    在门口脱下了鞋履后,吴珩这才踩着白袜迈步走了过来。

    双方终于相遇,却先是默然无声地一一见礼,再回礼。

    吴珩这是第一次看见这位太宰的真容,其实他颇有些惊讶,因为他没想到那个胆敢乱权弑君,独断纲常,而且做事滴水不漏的人,竟然会是一个如此年轻的翩翩公子。

    这么好的皮囊,这么好的才干,做的却是这种没活路的事情,实在是可惜了。

    “在下吴珩,奉我卫国太子之命而来,见过陈太宰!”

    陈靖站直了身子,语气不咸不淡地道:“早年见过端木太子一面,神采飞扬,印象颇深。”

    端木朔风于他陈靖而言,说是一个曾经一直在旁边督促他的同龄人也差不多,让他第一次有了发动政变来改变晋国这种想法的,正是此人。

    明明只是卫国皇子而已,随团出使,身处晋国京城,况且晋国原本还是卫国的宗主国,但此人的态度,简直可以用得上嚣张跋扈来形容,说话做事,都完全不把晋国放在眼中,在他的眼中,不管是看蔡京那个官场老狐狸,还是看自己的父亲,晋国支柱,力挽狂澜的大司马,甚至是其他的诸位晋国皇子,乃至于皇帝陛下,都是一副不屑一顾的高傲表情,似乎晋国就没任何人可以入他的法眼。

    吴珩当然不会知道这一点陈年旧事,但他毕竟心思通透,极其擅于揣摩人心,只是一听,便知道此人似乎对端木朔风有些成见,当即道:“太子年轻的时候,如大日悬天,确实光彩照人,让人见之难忘呐。”

    周围其他的晋国官员们闻言,都是嘴角微扯,心道你这人也把自家主人给捧得太高了一些吧。

    大日悬天,亏你说得出口!

    陈靖却不想在这种无聊的问题上纠缠,当下便伸手邀请道:“卫使请先落座吧。”

    吴珩赶紧躬身行礼,语气平淡地道:“当遵太宰之令!”

    众人分左右落座,左边都是晋国这边的官员,其中以陈靖为首,而右边的则是以吴珩为首,都是卫国来的人,但其中还有早就招来的卫国使馆的一些人,只是被晋国人给刻意安排到了下座。

    吴珩只是看了一眼座位顺序,就明白了对方的险恶用心,冷笑了一声,瞥了眼上座,装作一副好奇的样子问道:“吴某初来乍到,对贵国不甚熟悉,现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诸位,陈太宰大权一揽,官位位居百官之首,竟然只能陪坐下座,吴某实在是好奇,难道在这晋国之中,还有人会比陈太宰您的位置更高吗?请诸位不要误会,吴某真的只是好奇而已,还望诸位不吝赐教。”

    这种明知故问的诛心之言,让对面的晋国官员们都面色微变,彼此低着头看了一眼,又齐齐地看向了左边第一位的陈靖,不知该如何反驳。

    对此,陈靖却是连眼皮子都没有抬,只是淡淡地回应道:“靖得先帝垂怜,得赐太宰之位,辅佐陛下治国,这上座的,自然就是陛下,不过阁下未得卫帝之令出使,名不正则言不顺,皇上自然不便前来,可陛下就算是不来,我陈靖身为臣子,也不当坐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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