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过后年节的火热才慢慢回落,长兴楼在歇了半个多月后也再次开唱,二十二这天,就在细雨初歇的初春的薄暮里,配着雨后润脸的春风,乔升平拉着少奶奶去长兴楼听戏。

    六子和坠儿没有相随,只乔升平和少奶奶二人,鞋子踏在微湿的石板上带起些许水汽,一路上他们两个就这么自顾自的向前走,气氛很是尴尬,我心里替乔升平着急,就他这样可怎么追媳妇!

    犹记得十五灯会回来,乔升平那副颓靡的蠢样,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劝动,你什么都不说到明面上,怎么让少奶奶相信你!果然男人都是蠢驴!

    这几日乔升平虽然总是忙忙叨叨的,但我看他精神倒是恢复的不错,唯一让我心中不平的就是,他这几日经常不带我出门,我问他干嘛不带我他说嫌我碍事,我就纳闷了,我秉持着多听多看少插嘴的信条怎么碍他事了?

    今日上午乔升平说要请少奶奶吃饭,一定要少奶奶把晚上的时间空出来,少奶奶被他烦的头疼只好答应,下午乔升平又把我扔书房里自己溜了半天,我心里痒的像卡了根鸡毛,特别想知道他这半天背着我都干了什么,尤其是两人这会儿气氛诡异我更好奇了。

    长兴楼二楼正对台子的官座上,刚落座不久,六子和坠儿便捧上来一个食盒,我瞅坠儿这丫头怎么跟平日不太一样?那丫头平日对乔升平顶多算是恭敬有礼,今日怎么多了些少女怀春的味道?呸!呸!呸!我瞎说的,顶多是没那么疏离了,算不得亲近!算不得亲近!

    六子和坠儿放下食盒,默契的互相看了一眼便退出了官座,官座前挡上了一条帷帐,在这方狭小天地中,我心中突的一惊,乔升平下午一直在忙的不会就是这顿晚饭吧!

    乔升平起身走到食盒一旁,我还在想乔升平到底要干什么,却发现他耳朵突然红了,“依妹,立春那日我就想单独为你做一餐春宴,可我手笨,学了半天也做不成,今日,我用自己的方式为你做了一桌春日宴。”

    “春盘宜剪三生菜,春燕斜簪七宝钗”立春这日开设春宴由来已久,但是据我200年间的观察来看,立春还在设春宴的人家其实已经很少了,乔升平一个从不下厨的大少爷肯定做不出春卷等菜,他这场春宴怕不是就上了三盘生菜吧!

    乔升平搓搓手,我看他既踌躇又激动的掀起食盒的盒盖,等他将第一道‘菜’拿出,我抬眼看到的却并非翠生生的生菜,而是满眼的红豆花生,那是一碗熬得不算很烂的相思红豆粥,红豆颗颗滚圆,饱满却没有破衣,我不禁心中一动,这样一碗粥,也不知乔升平废了多少红豆才熬好,毕竟火大了红豆会开裂,火小了一定会做不熟。

    我又去看粥里点缀的几颗花生,那花生是精选的红皮小花生,从那紧紧裹在花生上的红衣不难看出,应该是粥熬好后才将花生放进粥里的,我正在想乔升平为什么要做这样一碗粥,就听乔升平说:“这是第一道,‘一生相思土中埋’。”

    说完,乔升平又取出第二层的春卷,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春卷,薄薄的卷皮里夹着绿绿的葱花,而里面是刚长出的寸长的香椿嫩芽,乔升平把春卷放在红豆粥的旁边,他说,“这是第二道,‘二生不负春常在’。”

    或许是因为话已出口,乔升平的声音已不再有起先的紧张,我拿回盯在春卷上的眼睛看向乔升平,他眼里盛着少奶奶的一袭水绿青衣,像是黑夜里溢出的满满星光。

    “你?你准备这些做什么……”少奶奶声音很轻,她别开身子不去看桌上的两道菜点,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少奶奶如此不知所措的样子,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或许就是少女情开的最初样子。在我眼里,少奶奶一项话少,但从来也是果决干脆,似此时这般却是少见。

    “还有最后一道,你等我介绍完。”

    最后一道是莲子糕,莲子去芯去皮,蜜水中煮的软烂,加入熟糯米捣成泥后在进模子里成形,乔升平拿出的这碟莲子糕是两头尖尖的六条小船,中间凹陷刻成了船舱船舷的模样,船舱里是一把浅绿的莲子嫩芯,我静静的看着这些近乎透明的黏糯糕点,心想,一定很甜。

    “‘三生彼岸同舟渡’,第三道是莲子糕,莲子心中虽苦,却是制作糕点的上等材料,我把剜出的莲芯放在糕点上,只希望,哪怕轮回苦海也能与依妹共入忘川齐赴海。”

    当我听到乔升平这句“共入忘川齐赴海”,在看向糕点上的一把把莲芯,不知为何,我本没心的一面铜镜竟然生出了同生共死的怅怨,如莲芯一般苦涩的人生里,因为同乘一舟而绕满甜蜜,我想,乔升平要说的就是这个吧!

    一生相思土中埋,

    二生不负春常在,

    三生彼岸同舟渡,

    共入忘川齐赴海。

    这真的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春宴,一生相思是乔升平的真心写照,三生同舟是乔升平的万世许诺,不负春光便是乔升平今生真真实实的愿望了。

    少奶奶依然低着头没有说话,好半天她才拾起面前的竹筷,她第一筷夹起的果然是最后的那碟莲子糕,看着少奶奶吃进口中的糕点,我似乎能想象出那种苦涩中又夹着甜蜜的味道,是平实与幸福的叠加。

    乔升平夹起第二道香椿春卷给少奶奶,“我更希望,此生,不负春光。”

    少奶奶的筷子停在乔升平夹起的春卷一旁,我同乔升平都在静静的期待,期待春光无限。

    此时,就在这突然静默的空气里,帷帐前的戏台上响起了丝竹声声,乔升平起身将官座前的帷帐挂起,我顺着台子看去,戏台上的大幕紧紧关闭,幕布后响起群唱蝶恋花。

    “玉茗堂前朝复暮,

    彩笔生花俊得江山助。

    莫道情深无处诉,

    牡丹亭上三生路……”

    乔升平把我从身上解下来,连带着荷包一起递给少奶奶,说:“依妹,我今天为你做一出《寻梦》,小时光就麻烦你看一会儿了。”

    说完,乔升平绕下二楼去了后台,我知他是去扮戏了,我躺在少奶奶的手心里看向戏台上,小芍药已经上了第一场,过了《游园》就到乔升平的《寻梦》。

    此时少奶奶怔在那里,我能看出她有许多话语未曾说出,隔着这已经拉起的戏台上的帷幕,隔着织花的踏足无声的氍毹,我却觉出两颗渐行渐近的心正在擂鼓蹦跳,随着粉黛上脸,一幕大戏即将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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