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放晴了,女牢里沉浸在一片不安中,整个上午没人开口说话,大家不知道赵姬之死会带来什么样的情况,皆魂去一般呆坐着。皇帝叫张廷尉扩大范围寻找和贯高认识的人,这日也有了回信儿。午时刚过,廷尉府来了一个瘦弱的老头,其人名唤泄公,官至中大夫,和廷尉府里的贯高认识,且二人打小就是同里住着,比较了解贯高为人。泄公了解贯高被捕入狱后受尽酷刑,想帮贯高却又没有门路,听说皇帝要寻与贯高交情较近之人劝说贯高,于是泄公便急急的找上了廷尉府。泄公见皇帝难,这才去找了张廷尉,将自己和贯高的关系说了一下。于是张廷尉放下手中的公案,便带着泄公来前殿见高皇帝刘邦。刘邦眯细着眼睛将他打量一番,略有狐疑问道,“你认识贯高?”

    泄公拱手答曰,“草臣和贯相自小相识,比较了解他,贯相一向以来都是为赵国树名立义,处事秉直,性格刚毅,不肯背弃承诺之人。”

    刘邦稍点头,又凑近急问,“公将如何妙问贯高?”

    泄公答曰,“草臣成竹在胸,还是等草臣回来再细细告诉陛下。”

    刘邦‘嗯’了一声,点点头,挥挥手叫张廷尉带着泄公又回到廷尉府去。直接奔着贯高所在的牢房而去,张廷尉命令狱长叫其他狱卒统统出来候着,名义上是说未央宫积满了雪,宫人宦官不够用,便打发他们去除雪,于是只留下看守的五个狱卒,其余的皆出了狱房,每人拿了铲子倒也真是有除雪,却未真正到未央宫除雪,只是趁着这个时间除去廷尉府衙门前的雪而已,给予时间给泄公问出贯高当年之事。

    泄公进到牢房,便觉得臭气熏天难闻的很,且里面寒冷如冰,不见一丝阳光,全部有明晃晃的牢灯映着。浮入泄公视线的都是衣衫褴褛、身体被折磨的不行的罪奴,多数是年轻人,他们如同魂去一般呆呆的卧在草席子上,眼神空洞而绝望的一直盯着仅有的一个很小的可以看到外面天空的窗洞,他们不闹也不叫,像是习惯了一般,丝毫不去注意何人进来何人出去。

    泄公打量其他罪人的同时更在前后左右的寻着贯高所在的牢房,最后终是在一个拐角处的最后一隅看到了满身血迹、头发蓬松、眼神呆滞、靠墙发呆的贯高。泄公找到了贯高并没有喜上眉梢,却是更加的感到一丝苍凉和残忍。安静的在牢栏前细细观察了贯高一会儿,贯高本就瘦弱,如今这么的折腾,他已是皮包骨头,两边的颧骨高的吓人,眼眶深陷,混浊的眼睛早已丧失了原先的锐气,直盯盯的瞧着地上。

    泄公看着便摇头叹气,心想当年的贯高何等出众,博得先赵王张耳的厚爱,治理的赵地河山一片红,贯高之名天下闻名。如今被囚在冷冷的暗房中,不现当年风采,一世英雄豪杰竟被磨难折磨的弯腰佝偻,看不见往昔的神采奕奕,只见时移世易的沧海桑田。

    “贯相……”泄公打开牢栏上的锁进去。

    闻得一声熟悉的声音,贯高缓慢的移动着脖子循着声音看去,将眼前人打量半晌,眼神里出现的是暂时的忘记,却也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嘴巴微微张了张,眼睛眨了一下却不言半句。

    “我是泄公。”泄公一步走到贯高身边坐在破烂的席子上,握着贯高瘦骨嶙峋的手拍了拍,如见故人一般眼眶瞬间红了,泄公道,“贯相受苦了。”

    “你是……泄公?”贯高好久才看出眼前此人的确是同里住着的泄公,面容有些稍微的活跃,划过一丝不敢相信的急促的笑。泄公更是往紧握了握贯高的双手,沉重的点点头。

    贯高自是心中兴奋此时还有故人前来看望自己,欣慰的连连点头,一个劲儿的说着‘好’字,不时的有那么几滴泪,所谓男子汉大丈夫此时有泪不是因折磨而哭,是为世间还有可亲可信的故人朋友,如此关头故人不顾可能被责罚的危险来看望朋友。

    “好,好。如今你也是汉中央的中大夫了,贯某终究没看错你。”贯高似有所感的说。

    泄公自是明白贯高言下之意,便顺着他说,“贯相一向为人正直豪爽,鄙人一直倾佩您。今日此来某并不想欺骗贯相,只是某看着赵王在另一边心惊胆颤的担心着贯相孟公等人,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某确是很为赵王担忧,身子一天天虚弱下去总是不好的。希望贯相如实和某说一说当年之事,某也好为赵王如实禀报贯相在这里的情况,让赵王稍微放松一下。”

    贯高此时倒也有些明白了泄公此来用意,也并非是为了赵王而来,而是受皇帝之托。也罢,折腾了这么多天,皇帝还是不依不挠,如此还使出了这一招。贯高苦笑了一下,事情已到如此田地,贯高也不想和皇帝扭着玩儿了,如实的把当年之事讲给泄公听,说出了当年行刺皇帝的本意和赵王不知情的情状以及赵王如何咬破手指加以阻拦的所有经过。贯高已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诉说当年之事,每每说来依旧还是那么热血沸腾,若是再让他选择的话,怕是还会选择行刺皇帝保赵王尊严的。

    泄公听得也更加为贯高的行为感到佩服,贯高确是赵王之臣当忠于赵王之事。贯高的护主狭义,泄公由衷佩服和喜欢。泄公低头深沉着沉淀着内心脏兮兮的思想,贯高将自己的实话完全告诉自己,似乎没有半丝怀疑,而自己却说是为了赵王而来,实际受皇帝所托问出实情。泄公久久低着头,良久才挺直身子对着贯高深深一拱手,沉重道,“贯相为人,某……敬仰万分。”

    贯高却是当做讽刺一般苦笑了笑。

    “如此说来,赵王的确没有参与当年行刺皇帝之事了。”泄公不敢含糊,继续趁势一问。

    贯高又是苦笑了一下,略显悲伤而意味深长的说,“人,哪有不爱惜自己的父母妻子的,如今我的家眷已被全部押送长安的廷尉府,就在离我不远的黑暗牢笼,由于我的坚持,他们即将要被处死,难道我会为了赵王而不顾我的亲人性命么?但是赵王真的没有参与行刺,当年行刺皇帝的人只有我和赵午几个人而已。您倾佩贯某不是因为贯某处事正直之故么?那么,请先生告诉皇帝陛下,赵王没有参与谋反,若是他不信,可以处死贯某所有亲人。”

    泄公长叹一声,高山仰止一般对贯高之行为之言语肯定赞成的点点头。泄公与贯高随后说了一些家常话,之后便辞别贯高,临走又在门口处对着贯高深深一躬以表敬佩,出了狱房便和张廷尉又回到前殿禀报此事。泄公将自己怎样问贯高,贯高怎样对自己所说原原本本的告诉给皇帝听。刘邦听后这才真正的恍然大悟一般,良久闭目不语而内心波澜起伏,自咐可能错怪了贯高和赵王等人,刘邦龙颜略现悔意和歉疚,长长的舒出一口气,一手抵在几案上,沉痛道,“贯高……不愧为真壮士。”

    张廷尉趁势追问,“皇上,那赵王还关着么?”

    刘邦心有一怔,刹那间对赵王起了内疚却又不想叫人识破心思,沉思半晌才转身挥手,指着张廷尉问,“赵王和贯高被关多久了?”

    “近一月有余。”

    刘邦低头沉思了一下,抬手指示张廷尉,“放了吧,张王无罪,贯高等人亦无罪,全部赦免,家眷放还,等出狱之后叫张王和贯高等人来见朕。”

    张廷尉喜极而跪首,“陛下夐明之主,臣代张王贯相叩谢陛下鸿恩。”刘邦正内疚,听得此言却总有些讽刺之意,又不好说什么便呵呵一笑扶起了张廷尉。张廷尉退出殿外,欣喜皇帝总算不是昏君,而是有时气不过的闹脾气,当然不排除皇帝的警惕性。无论怎样贯高和赵王总算是有个很好的结局,张廷尉便带着喜悦而去。

    这几日一直为赵王的事忙的晕头转向的吕后和鲁元,从宫人嘴里得知皇帝突然终止审讯贯高等人,且要放他们出来,娘俩简直不敢相信,全力以赴的揪出证据处死贯高和赵王本是皇帝一心想做的,可是如今一反常态的说要放出赵王和贯高,令她们紧张而近乎绝望的心总算是看到了希望和光明。不论皇帝心中怎样想,贯高和张王要被释放确是无误的。当天夜里,赵王就被吕后和鲁元公主迫不及待的从廷尉府接回来,虽是赵王允许被释放,可也得等到了明日上午。但是狱卒们听到赵王无罪时,吕后和公主也来了,干脆提前释放了赵王。刘邦打着马虎眼允许吕后和公主所为。鲁元开心的要为赵王洗尘接风,早早的命令厨丞们准备了一桌好饭,给张嫣姐弟俩换上新衣服,虽然小姐弟不知母亲这是干什么,但是有新衣服穿,姐弟二人自是开心的只顾着玩耍。吕后叫来了太子刘盈,本欲叫皇帝,但是看着赵王才从岳父金令之下逃出来,此时二人相见毕竟尴尬,于是就只有吕后鲁元赵王太子四人而已,吃了一顿意义很重大的晚膳。吃过之后,吕后便吩咐鲁元扶赵王回去歇息,这几日在廷尉府担惊受怕自是睡不好觉的,至于张嫣姐弟俩,吕后便叫他俩和自己睡。

    翌日,刘邦叫来泄公,吩咐他拿着符节去廷尉府赦免贯高等人。泄公再次见贯高确是一改往日沉闷气氛,笑呵呵的吩咐狱长将贯高牢栏上的锁打开,进去便一步来到贯高身前,紧紧握着贯高的手喜极而泣道,“贯相您自由了。”

    贯高并不开心,对于自己恢复自由仿佛已有预见,但尚不明赵王情形如何便看了一眼泄公后却不语一言,略见忧容。泄公见贯高依旧一脸忧容便猜到他是在为赵王担心,立即高兴的告诉他,“贯相,皇帝陛下已经赦免了赵王,昨夜已经被吕后和公主迎回长信宫。”

    贯高听得此言,眼前一亮,眼睛立即有了光彩,反抓着泄公的手激动而高兴的问,“赵王果真被释放出去了么?”

    “是。皇上称赞您的为人刚毅直爽忠君护主,皇上想要任用您,所以叫某来赦免您。还有,您的家眷一会儿也要被释放了。”

    贯高此时却仰头嚎啕大哭半晌,泄公知道贯高憋得时间太长了,神经一直处于紧张不安的状态,以至于整个人都没有什么表情,如今知道赵王被释放了,他却也如心灵释放一般大哭起来,牢房的人也稍有感动,感叹贯高的坚韧,感叹贯高的忠君。贯高流着的是男儿之泪,便对着赵王所在的西边牢房方向哭泣着跪地行了一整套隆重的拜君之礼,之后依旧跪于地上拱手面西大哭,高声道,“赵王……贯高愧对于你。”浑厚沉重之音回荡狱房。

    泄公将他扶起来,一个个子不高的小狱卒拿来干净的席子给贯高铺着,贯高较为轻松的坐在了席子上。

    “贯相国,我们可以出去了。”泄公说。

    贯高却并没有要出去的意思,看向狱中仅有的一个小窗户,外面已然停了雪,疑虑温和的阳光照耀进来。贯高看着那阳光却是憧憬的笑了,对泄公摇了摇头说,“某被打得体无完肤而不愿死亡的原因是为了辩白张王确实没有谋反,如今赵王之事已得到昭雪且已被释放,我的责任已得到补救,死而无憾。况且人臣已有篡杀之名,有何面目复事皇上。纵然皇上不杀我,我内心却怎能不惭愧?”

    贯高眼眸里出现一种轻松豁达和满足,继续看向了窗口的金灿灿的阳光,贯高面容似乎反常,一直看着金灿灿的阳光默默的笑了,贯高眼中无有天地却只有欲要解脱的快乐,这却往往代表着不安之事的发生。泄公听贯高之言越来越悲戚越来越绝望,顿时一种难以言说的坏感油然而生,时时注意着贯高的表情和动作。可是想死的人终究是拦不住的,贯高抹了最后一滴眼泪,收住了最后一抹笑容便随手抓起地上的尖锐枯枝,抬起头便将枯枝风驰电掣般的速度插进咽喉,顿时血流如柱染红了贯高脖间,贯高生生的倒在了泄公眼前,他死了……

    泄公来不及制止贯高,被他的这一突然行为怔的直咽口水,亲眼看着贯高死在眼前,竟吓的愣了半晌。‘噗通——’一声无意识的跪在贯高身旁,泄公手指触及了贯高脖间的血迹,才醒过神来一把抱住贯高的身体,惊得撕心裂肺的大叫一声,“贯相国……”叫的歇斯底里叫的悲痛万分,贯高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

    贯高的死令所有牢房的狱卒感到震撼,此时的他们流下真正感动的眼泪,只为贯高只为真正的热血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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