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刘邦除了处理渭水决堤一事,也接见了一些进驻长安的诸侯王。早在一个月或者半月前,一些路途遥远的诸侯王已经走在进京的路上了,恰好最近几天赶到长安。诸侯王朝见了天子,根据汉制,应当只见四次。刚到京城时,入宫觐见,谓之‘小见’,所谓‘小见’就是在宫内不拘大礼相见,饮宴于王宫禁地;到了十月初一,捧着皮垫摆上璧玉,向皇帝道贺,谓之‘法见’;再过三天,皇帝为诸侯王设下酒宴,赐给他们金钱财物;再过两天,诸侯王又入宫‘小见’,然后辞别归国;一共在长安留住不过二十天。

    楚王梁王以及一些列侯们皆去皇宫进行了一次‘小见’皇帝,刘邦这两天特意摆了酒席与他们宴饮彻夜,君臣上下不顾礼节,大家促膝而坐,坐卧无序,几案上佳肴珍果,醇香美酒尽有之。男女(诸侯王和女侍者)同席,杂坐敬酒,鞋子木屐混杂在一起,杯盘杂乱不堪,前有堕珥后有遗簪,一些女侍者罗襦襟解,微闻芗泽。

    方至后夜,大家醉醺醺的,依旧不解热闹,群杂之声皆有,一波高过一波。环着美姬的诸侯王醉意朦胧,一些已经倒在温柔乡酣睡了,一些还在与她们酣饮。坐在正榻上的皇帝刘邦早已经支撑不住了,一手支着头,一手还歪拿着酒壶,酒壶里的醇酒直往外流,一片酒香环着大殿,醉态阑珊眼睛迷蒙的看了看殿下同样醉的差不多的诸侯王们,带着醉意笑他们酒量就是不行。

    殿中逐渐的安静下来,几个宫人宦者赶紧碎步过来搀扶起皇帝让他去内殿歇息。刘邦喝的醉醺醺的,一起来就觉得头疼,估计起猛了,‘哎哟’一声差点跌个踉跄幸被宦官扶住。被他们扶下殿,正往内殿走,搁着醉意耷拉着眼睛的刘邦看到一个列侯正欲对侍女脱罗襦衣襟进行欢爱之事,估计那列侯也是喝的不像样了,分不清是在自个儿家中还是在皇宫,念他定是忘记了自身在何处,竟在酒后显露出真本性。

    刘邦身边的宫女和宦官们看了那个列侯,皆是扭头不敢再看下去,皆有羞耻之心。

    刘邦捏捏额头,清清喉咙,看了看左右,又看了看那个正欲行美事的列侯,故意咳嗽一声,示意列侯停止。谁知那列侯根本没当回事,根本没停住。刘邦看了一眼,也羞臊的用手遮着额头经过那个列侯身边,低沉道,“嗨,注意点儿形象,此乃皇宫,要玩回家玩去,丢人!”说完急匆匆的离开列侯往殿外走去了,跟在刘邦身边的宫人宦官皆是拼命憋回笑意随刘邦走了。

    一些似睡非睡的人见皇帝走了,看了看那个列侯,大家齐声起哄笑道,“平大虫来啦!”(列侯的嫡妻姓平,大虫乃指老虎,估计这个侯在家也是怕老婆的人物)

    一听‘平大虫’,那个列侯一下子就醒了酒,赶紧甩开侍女,收拾衣衫,捋捋头发,正收拾着忽听一阵笑声,再看时,原来这是皇宫,大家都在自己的几案边横坐竖躺着醉意的笑他刚才所为。

    他尴尬的叫侍女快走,那侍女也是光天化日之下遭调戏一般羞得合起衣衫顾不得穿鞋就往外走。列侯看到皇帝已经不在上面了,心中纳闷他何时走的。

    列侯指着殿里的人,嗔怒生气道,“难为兄弟也,怎可不拉劝某,犯下此行,某这是喝醉了,平时断不是这样的人物,各位勿要多想。”列侯拼命为自己拉形象圆场。

    殿里一个醉意朦胧的人接话道,“已经半夜三更了,若不是吾等实在醉的厉害要睡觉,吾等比你还禽兽。”说完大殿里又是哄笑一片,说此话的人更是拍案狂笑。

    尴尬的那个列侯不知所措,实在感到丢人。

    又一个人说,“皇上不是让你注意形象么?怎么,你没听到?”

    此话一出,列侯眼前一亮大嘴一张,细细一想,刚才确有模糊的听到此话啊,还以为喝多了是幻觉就没理睬,不料撞在皇帝眼下了,真是丢人丢大了,列侯羞得‘唉’了一声,低声嘟囔,“丢人啊,丢到皇宫了。某平时的确不这样的,希望陛下不要想歪了。”两手懊悔的捶头,希冀皇帝刚才看的是幻觉,大家又是指着他一阵哄笑。

    “笑甚笑?”列侯急了冲他们怒骂,然后小声埋怨一句,“衣冠禽兽。”不敢叫他们听见。

    此时已接近五更了,大家也玩得尽兴了,便在家臣奴仆的搀扶下各自回了长安的官邸之中歇息。

    翌日,睡到将近晌午的刘邦不忘问候昨夜喝醉了的一干远地诸侯,宦官们说五更时分皆已经全部回到长安官邸,大概此时也在睡觉呢,刘邦哈哈一笑,忽然收住笑容,眼睛转而直逼着宦官。宦官连忙打躬作揖,道,“早朝的事,皇后殿下已经着人吩咐了谒者,说陛下身子微恙,免朝。”

    刘邦这才放心的‘哦’了一声,起身洗脸梳发了。又问宦官皇后是否来这里看望了他,宦官说皇后知道昨夜陛下与诸侯王宴饮,大清早的就过来看望过了,说是叫各位侍者们好生照料,不必叫醒起朝,直接吩咐传事谒者免了今日的朝会。刘邦‘嗯’了一声,起身外出了。

    长信宫。

    吕后一如往常的在读着《吕氏春秋》,读着读着却是大叹一口气,把卷本卷起来搁在一边,眼睛出神的望着一处地方,不知在想什么。

    从门外进来了戴青,戴青从一进门就看见皇后傻傻的看着一个地方,眼睛一动不动,像是着了邪似的,黯淡无神。

    “娘娘,娘娘。”戴青走近吕后身边轻唤她。

    吕后这才恍若回过神来,诧异地看着戴青,“怎么了?”

    “娘娘为何失神?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么?”戴青问。

    吕后又是长叹一声,对着戴青稍显无奈的说,“一些诸侯王已经陆陆续续的进驻长安了,昨夜已经得到了皇上的召见。十月份,时间已经不多了,到时如果刘如意在宴会上受到大臣们的一致认可,那太子就完了。”说到这里,吕后又显得一脸无奈不安。

    戴青仔仔细细的分析着这些事情,走过来轻轻抚着吕后背,说,“娘娘,我们倒也不怕,戚夫人昨日才为代王找到了太傅,怕是想要他在十月时出尽风头也是来不及的,奴婢知道满朝文武还是很忌惮娘娘的威严,到时候娘娘只要隐藏在皇上龙榻后的阁道上,大臣们朝拜皇上时必能瞧见皇后您,他们看见您在,也会看眼色办事的。”

    吕后听之有理,点点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想起了戚夫人已为代王找了太傅又问戴青,“代王的太傅找的是谁?”

    “陆贾。”戴青也是通过秀月为她传递的消息才知道的。

    吕后深邃的眯起眼睛,咬着牙关思索着,随之一笑不屑的说,“她倒也不笨,为如意找了个这么有学问的太傅,本宫以为她就知道整天勾搭着皇上。”

    戴青看着皇后轻蔑的态度,觉得有些愧疚。最近听侍女们讨论皇帝经常去看望临华殿的那位,而且每次出来都春风笑意的,私下里问了一些侍女们皇帝是否去鱼藻宫,侍女们有的说最近一直在临华殿,有的说皇帝有时也回鱼藻宫,戴青上心起来,亲自追随了几日皇帝的行踪,他果是常去临华殿过夜,不论多晚都去。

    戴青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又去了好久不去的临华殿,原本当初认为他与管夫人吵闹后便不会再去那里了,不料近日怎么又回心转意的去了?戴青觉得此中有蹊跷,又想叫吕后开心一下皇帝不专在鱼藻宫,但又一想此一说出会不会有什么不妥,便吞吐起来,“娘娘……皇上他……”

    皇后一笑,拉着她的手,“皇上怎么了?”

    “这……”戴青整个人都扭捏着,不知该怎么向吕后提起,“皇上他……”

    “有事瞒着我?”吕后将拉着她的手放开,严声而问。

    戴青立刻跪地行大礼,道:“娘娘,皇上他这几天根本不在戚夫人那里,他……”

    “不在戚夫人那里……”皇后独自呢喃着,“那他去了哪里?”

    “这几天一直在管夫人那里。”戴青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吕后听完久久怔在那里,戴青见皇后又发愣了,赶忙从地上站起,一遍遍的唤着‘娘娘’。

    吕后将手一抬,摇摇头,挪步到大殿门口,望着苍天长叹一声,“唉,本宫不想管他了,再也不想管他了,只要他还是皇帝,我就管不了他。如今我在乎的只有盈儿,只要盈儿能够做汉家皇帝,本宫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是虚有的,什么真情,什么承诺,什么荣华,什么山盟海誓,本宫统统不信,一个字都不信。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再管了。”吕后对着澄明的青天发着满腹的怨忧,想借青天来驱走这几年来对皇帝的不满,对整个后宫的无奈。

    吕后眼睛深邃起来,沉湎在沛县的时光中,神色黯淡语气平平的说,“回到关中这几年,我感到累。常常我都会想起在沛县的时候,虽然清贫却也安乐和谐,没有争斗,没有太大的烦恼,男耕女织,儿女绕膝,我觉得就是最简单的幸福。如今做了皇后本应觉得最幸福,我却高兴不起来。”吕后内心有些激动,几乎快要站不稳,她抬手捏了捏额头,唤着戴青的名字,“戴青,我好累,我并不想争了。”

    戴青赶忙过来掺扶着吕后,看着吕后这样,她心里也跟着着急,但一想到关于太子的所有,并且已经走到这个地步,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娘娘如果不争,那么太子之位就有可能不保,还有可能等皇上归天之后,受尽戚懿的凌辱,娘娘想那样么?”戴青一边掺扶着皇后一边劝着皇后。

    听到这话却好像是有了斗志,她明眸一闪亮出许久不见的光辉,在大殿中庭停住了脚步。

    “后宫啊,永远这么血雨腥风,永远这么暗箭难防,永远这么冷酷无情。看来我不得不争。”吕后深沉的看了一眼戴青,挽起她的手,沧桑的说,“青儿啊,你知不知道皇上当年是怎么娶到我的?”

    戴青大概知道些,但是不全面,又很想听关于皇后的往事,看看是否也够幸福,便摇摇头称不知道。

    吕后慢慢回忆起微时的往事,想起了与刘邦刚结婚的时候,脸上浮现过一阵喜悦和幸福,似有这时她才会快乐,才会像个待嫁的小姑娘一样说着说着会脸红,会幸福。

    “皇上微时,是沛县里有名的无赖,可是他却胸怀野心抱负,虽是无赖之样却是饱含帝气之心。记得当时是父亲的寿宴,别人都抢着上贺钱,争坐第一排,最高无非也就是几十钱,他却喊出贺钱万,使得父亲对他投去欣赏的目光。他虽是没有拿出一文钱,父亲却是非常高兴,还赏给他许多的钱,叫他常来我家做客,客走人散后,父亲独留皇上,说是想把我许配给他,他当然高兴,不仅白吃一顿还捞了个媳妇。”

    说到这里吕皇后扬起脸幸福的笑了笑,接着说:“从此我便嫁给他为妻,在我之前他已有一个外妇,还有个儿子,也就是如今的齐王。当初我忍受着这些,我爱他就能够接受这些,结婚后没几天他带我去了附近的最高山头,对我许下承诺‘执子之手,相约耄耋’。那一刻我好开心,我觉得我拥有了全天下女人不曾有过的快乐,那时我是真的开心。如今,他早已把誓言忘在脑后,有了戚夫人不说,又有了管夫人,赵美人,薄夫人,权力真的可以让人改变,我才明白想要测一个人的忠诚,就是看看他可不可以抵得住权力与荣华的诱惑。”

    戴青静静的听着,不免对吕后的往事感到一些淡淡的向往,又多一些淡淡的婉殇,原来皇后殿下曾经有过最浪漫的幸福,原来如今的皇后殿下性情大变多拜皇帝的不够专一。戴青多想自己未来生命里的那个‘子都’是真心对她,想着想着走了神。

    吕后说到此处,不免动情,一些湿湿的东西从眼角留下来,那是哀伤的泪水。

    “时过境迁,我也青春不再,一切繁华落尽。爱也好恨也罢,到头来不过是随风入黄土,随波永东流,唉,不提也罢。”吕后想着过去的事无奈的摇摇头,她已失去了一些东西,没有再追回来的可能。

    “娘娘……”

    吕后摆摆手,叹息道,“昨夜他大醉迷蒙,酒宴离长信宫最近了,他竟不肯来本宫这里却独自去了长秋殿,一副已经织好的暖手套也送不出去。”

    戴青心疼吕后此时的受伤害,不知怎么安抚吕后,杵在那儿,欲言又止。

    吕后转身慢慢向内屋而去,嘴里呢喃着,“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独留戴青一人在空旷的殿中徘徊畅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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